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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君子仇(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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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柔听得一清二楚, 没有动, 只是开口阻止崔娘:“不要理会, 我们走。”

    她那神情,眉宇间微有寥落, 可嘴角分明是个倔强的走势。崔娘那道担忧的视线在她身上来来回回走了两遭, 看她是个不为所动的样子, 心里发苦, 琢磨着怎么劝才好,嘉柔朱唇一动:

    “崔娘,这件事,你不用想着劝我。”

    崔娘嗫嚅了一阵, 瞧她那神色, 把嘉柔的手扯过来, 勉强笑道:“好柔儿, 别放心上,大将军这种身份家中有姬妾是难免的,要我说, 看他把心放谁身上最要紧……”

    嘉柔微微一笑, 咬了口胡饼,如同嚼蜡。一路上崔娘只顾将她那只柔弱无骨的手捏了又捏,她便报之一笑。

    回到公府, 直到金乌西沉,凉风四起,桓行简方往后院来看嘉柔。她一如寻常, 坐在妆奁台边正拿细细的苇子编蚂蚱,听他进来,扭过头,明媚的脸上绽出个笑容:“大将军。”

    他走过来,两手搭在她肩头抚了几下,俯下身,去瞧她手里的小玩意儿。嘉柔有心手一松,苇条子“啪”地抽到桓行简的脸上,顿时,一道淡淡的红印,出现在他颊畔。

    “打到大将军了?”嘉柔撇下嘴角。

    桓行简笑笑:“没事,你继续。”

    嘉柔果然依言继续,手指动着,她把脸一垂,静静道:“大将军,你给我入籍了么?我从没问过这个,但现在不一样了,我不想我的孩儿一出世,是个野孩子。”

    这才发觉她今天有点不一样,可那眉眼,又平静地毫无波澜,桓行简略一思忖,随意坐在了她脚边的杌子上:

    “柔儿,我不想瞒你。我没有,因为一旦给你入籍,日后再想改,是件十分麻烦的事情。我想好了,若你生的是小郎君,也是个难得机会,到时,我给你父亲下聘书聘礼,把你光明正大迎娶进来,虽会有舆情,但因小郎君的缘故,说得过去。”

    耳朵听着,指上忽一痛,过了那么片刻殷红的血珠子才渗出来,嘉柔袖子一遮,抬眸看他,定定的:“若我生的是女郎呢?”

    “那恐怕要再委屈你一段时日,到时,我再想别的法子。”桓行简蹙眉,摸了摸嘉柔微凉的脸颊,“我不想你做妾室,一旦为妾,日后很多事都会变得棘手,尤其是,如果你给我生了个资质还不错的小郎君的话。”

    嘉柔心里蓦地一软,先前那些躁动的火气跟着去了大半,她沉默半晌,桓行简将她下颌抬起,征询地望着她:

    “柔儿?”

    嘉柔有些怔:“我知道,大将军心里有我,但大将军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

    桓行简不错眼地注视着她,眸光流动:“你今日去铜驼街,发生什么了?”

    嘉柔心口乱跳,眼眶倏地一红:“大将军,即使你心里有我,也还是会把看上的新人带回你家里,是不是?”

    原来是见到了张莫愁,桓行简一下明白过来,手一松,道:“我不是看上了她,除了你,我倒真没看上什么人。把她带回来,我有用,仅此而已。你我在一起也不短了,应当知道我这个人,喜欢物尽其用。”他很真诚地握住嘉柔的手,“柔儿,如果因为这个生我的气自然可以,但我希望你不要太动气,伤到自己伤到孩子,都不好。”

    是了,她本就知道他不是父亲,也不是兄长,为什么心底还是会隐隐作痛?嘉柔抬首,嘴角轻轻一扯:“我是很气大将军,其实,我很小气,不喜欢跟别人分享大将军。”

    桓行简一笑,起了身,从嘉柔身后将她抱在怀中,蹭了蹭她发丝,低声道:“柔儿,你肯说出来我很高兴,我希望你我之间有什么事都可以坦诚地说开,而不是藏在心里,留下误解。”

    他手往下滑去,停在她孕育新生命的小腹那温柔摩挲,眼神却有些晦暗:“你见到她,她没有放肆地说什么罢?”

    嘉柔徐徐摇首,两人便不再说什么,夕阳的余辉透过窗格斜斜地照进来,落在身上,室内博山炉里升出袅袅香气,四下变得静谧极了。

    万籁清明,嘉柔一双眼出神地盯着两人相拥的影子,映在壁上,她心里有一处依旧是空落落的。

    洛阳突然变冷,一夜西风凄紧,万叶千声,凋零不已。朝堂上,皇帝给大将军桓行简的赏赐十分及时:一座数百斤的青铜鎏金熏笼以及优质木炭等冬日所需,应有尽有。

    桓行简毫不客气收了,就此谢恩,皇帝暗暗同底下中书令李丰打了个眼神,干巴巴笑道:

    “太后生辰,就在下月,朕日渐成人虽为天子,可亦是人子,欲尽孝心。是故,朕想下诏命州郡长官进京为太后祝寿,诸位以为如何?”

    虽是问询众臣,但皇帝的眼睛确是反复瞄向桓行简的。如今,每每上朝,大将军就在御座旁同坐,皇帝只觉如芒在背,上朝简直就是坠进了刀山火海般的煎熬。

    桓行简不语,他不说话,底下人便只是交头接耳左顾右盼,一时拿不出个主意来。夏侯至在底下注视着上位以来举贤理废滞的故友,只觉齿冷,大将军摄人的气势,当真与他桓氏家风相违,当年,太傅也不曾有如此露骨的一面。

    “陛下孝心可鉴,臣以为善。”李丰终于持笏出列,回应天子。广袖朝服下,一颗心,紧张不已。

    随后,稀稀落落得到些呼应,你一言,我一语的,无非是围绕骨肉亲情母子伦常的陈词滥调。桓行简左耳进,右耳出,对底下的议论视若不见,直到皇帝满含期待地开口问自己:“大将军以为呢?”

    他冷哼了声,侧眸,神色肃然冷厉地注视着御座上的天子:“不可,陛下的孝心,天地可鉴。不过,将军使君们镇守一方,军政皆压一身,若是都置本职不顾,来京都贺寿,只怕于天下无益,亦有损陛下嘉名。臣以为,心意到就够了,不必大费周章亲自入朝。”

    皇帝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气到发怔,看底下李丰频频给自己递眼神,便不甘心地又说道:

    “大将军所言有理,可是,文武百官天下百姓既是朕的子民,朕孝敬母亲,他们自然也当孝敬太后。大将军方才所言,确是朕考虑不周,不若这样,镇守边疆的将军们朕就不让他们来了,可离京都近的这些州郡刺史,比如,兖州、青徐等,可作代表领兵入朝来为太后贺寿以增威势。这样,既不会耽误天下大事,又能全朕的孝心,两全其美……”

    “陛下,”桓行简粗暴地打断了皇帝,眸光冷睨过去,“臣方才已经把利害陈列地够清楚,大魏朝,也没有这样的先例,还请陛下不要随便破坏祖制,不要为了眼前的孝心,而不孝于先人。”

    一席话,听得皇帝直咬牙,暗道你毁屯田制,将屯田客免除徭役都拉来充兵弄到你的大将军府里服役,朕的五尉校营连编制都不满,眼下倒装模作样,说朕违制……皇帝被抢白得满脸通红,旒珠乱晃,一下手足无措,嘴唇张半天,还是噤了声。

    看皇帝最终垂头丧气耷拉下脑袋,李丰在底下,亦是火冒三丈,牙关咬紧,知道此举再无希望,隐忍地吸了口气。

    “若无紧要事,退朝。”桓行简率先站起,回头看看皇帝,这次,他不急着走,李丰看在眼里只能跟人结伴先去了。

    “臣许久没问过陛下的课业了,不知,陛下近日都读什么书?”桓行简持剑从容地看着皇帝,皇帝畏葸不动,讪讪道:“无他,不过一些经史。”

    桓行简笑了一笑,眉头微挑:“哦?陛下就说说这两日都在读什么罢?”

    看他神色和煦,皇帝越发绷紧,想了一想,答道:“正读到伊尹周公的典故,”小心翼翼往他脸上一溜,堆起谄媚的笑,“朕读后一想,大将军可不就是当世的伊尹周公?若无大将军匡扶,朕如何治理这天下?”

    皇帝觉得自己这马屁拍得很是高明,桓行简一脸的不以为然,按剑道:“哦?我只怕陛下把太常的话记心里去了,当臣是王莽董卓。”

    皇帝连忙摇头否认:“怎么会呢?朕从未这样想过!”

    桓行简看他这副情态,哼笑两声,手一抬,吓得皇帝就是一个激灵瑟缩着朝御座后头退去。

    不过是落在皇帝肩头,轻拍几下,“陛下,治国大事任重道远,我等作臣子的自然会各自努力,不负陛下所托。”

    冠冕堂皇的话说完,不等皇帝反应,桓行简又一派从容地走出了大殿。

    今日下朝早归府,李丰闷闷不乐,命人到公主府把儿子李韬招来,恨恨道:“此计不成了!”

    李韬那张年轻的脸上顿时一惊,问道:“为何?”

    父子两人在后花园里,一面徜徉,一面商讨。李丰府邸规格不算大,他也不爱财,皇帝平日赏的金银经常被他分与旁人,因此,若活动起来,还是有些人脉的。

    “陛下一再退让,可桓行简还是不许,我猜,他怕是想到了什么,心里警觉了。”李丰忧心忡忡,长叹不已。

    举目望去,秋意凛凛,太极殿上如今一年到头却都是秋之肃杀了。

    兖州刺史正是李丰同母胞弟,若今天得了诏令,他日兖州刺史领兖州军入京措手不及给大将军个“清君侧”,一鼓作气,将他拿下,也不是不可能。

    没想到,竟被桓行简轻巧破局。

    “父亲莫急,这两日,听说光禄大夫国丈病了,不如趁探病,跟国丈再商议一番?”

    李丰步子一收,沉声道:“好!”

    等暮色四合,父子两人用过饭带着礼品,登门拜访。国丈杨华染了风寒,正在屋里吭吭闷咳,天骤寒,小火炉旁婢子低眉垂首地忙着煎药。

    要客一来,闲杂人等皆被摒去了。

    李丰把今日太极殿上的来龙去脉细说完,国丈只顾咳,一盏烛台下,映着各怀心事的几人,他父子俩对视一眼,在良久的沉默里,终于听到国丈开口:

    “我与陛下,与中书令父子,当是同舟共济共赴水火者。这件事,我没有其他选择。只是,若有一步差池,可就是身死族灭的大事啊!”

    既表了态,李韬兴奋地连看几眼父亲,李丰则镇定地给国丈把药碗端来,放低了声音:

    “国丈莫忧心,我等师出有名,当下,还有个好由头。”

    药正要入口,国丈疑惑地看向李丰,李丰便附在他耳畔说了一阵。

    白昼渐短,长夜漫漫。两场秋雨过后,天气更凉。

    太常府里,夏侯至早早掌了灯,却没像往常那般读书作画,而是披衣裳,端着烛台,一个人来到夏侯妙闺中住的院落。

    风大,吹得他衣袂翻飞,烛台火苗倾斜舔着手面,他捂住烛光,终于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一声,扑面而来的都是旧日气息。

    夏侯至抬头望去,屋内陈设未变,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可耳畔,分明传来了少女们银铃般的笑声,她们的奔跑声,提着轻盈如梦的罗裙,一闪而过,是鹅黄,是海棠红,是烟蓝,是玉髓绿,突然就在眼前漫出了个缤纷世界。

    “清商?”他忍不住自语叫了一声,无人回应。

    外面风实在大,吹得窗棂作响,一枚落叶,旋在上头,很快又不知道被风卷向何处。

    他尚未沉浸到旧日的温暖里,门口多了道亮光,是昏黄的灯笼,提灯的老仆苍苍开口:

    “郎君,有客人要见你。”

    忽被打断回忆,夏侯至有些不快,更多的是怅然。他回头:

    “什么人?”

    “是中书令父子,他们说了,有要事相见,请太常一定不要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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