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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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编辑：
见信好。
因为诸多复杂因素我已有很久没有联系，前段时间我一直在家中写我的新小说，少有出门，写作本是一直畅快淋漓着的，但最近每写到午夜总是顿觉阻力，很多原来的情节都会变得模糊甚至突然忘记，时间长了陷入瓶颈，写不下去便听广播，去厨房煮面，有时候到酒吧一个人喝一杯，但多半还是去附近的网吧里看在线小说，常常会在电脑面前感叹别人生活的曲折和多彩，而我的生活渐渐平静停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剩下了小说，回忆是小说，现在是小说，与小说恋爱，期待有个小说般的未来，就像这样一直用小说把生活填满，尽管大部分的时候，我依然是茫然空虚看不到希望的。
最近在写的小说叫桃花刺青，大抵是我以往的风格，对于旧日子的回忆，我身上永远像是隐藏着的皖北少年事，只是这次不再是肤浅地把故事讲出来，我在试着表达一些我自己隐隐感觉到的东西，有些细节还要你看初稿之后我们再商议，随信附上小说初稿，祝一切都好。
唐离6月7日于皖北老家
秦满音在自己的门后突然发现这封信，邮戳上的时间是6月11号，而现在是如荼的八月盛夏。秦满音大致读完信，放到一边，便要去洗澡，她拿了毛巾，进到浴室，拧开水龙头，脱了上衣打算冲洗，却像触电一样突然想到什么，连忙跑过去看那封信后面的小说初稿，粗略看完，一下瘫倒在沙发上，全身没有力气，几乎失声痛哭。她突然想到717，从刚才一看到唐离的信他就隐约觉得，只是没想到事情的变化如此戏剧，一个小说真成了故事，那便是很残忍的事情，结果，血肉相连，无声契合，故事的隐线突然残酷地出现，打破时空不可收拾。
秦满音在沙发上沉默了很久，屋子里只有水流在浴缸里哗哗的声音。过了很长时间她才稍微感觉好一点，站起身关了水龙头拾起那些稿子，按页码整理好，细细读了起来，回忆顺着熟悉的细节在屋子里回溯蔓延开来。
秦满音是一家文学杂志的编辑，负责小说栏目，平日里就跟那些制造人生起落悲欢交合的作者打交道，看得多了逐渐厌倦了人的虚妄编织，思考的是如何拿捏小说本身的价值而不是去想这其中到底有多少真实性。那些读者会这样认为，只是自己的生活太平淡，别人的是丰富多彩像传奇一样的。秦满音接触的那些作者也都算是小有经历，但生活绝对是平淡不如小说精彩的，秦满音这种整天跟文字打交道，从文字的堆砌中便完全可以看出。小说有些小细节没有生活是万万写不出来的，即使你的字多么华丽漂亮手法多么圆润多变。而唐离是少数几个让秦满音觉得真实刺人的作者，一直用一个低沉忧伤的口吻说一个故事，事情仿佛发生在昨天，人物好像依然还停留在那里只是被时间变得苍老无力，穿插其中的细节来回编织成了一条古老的路，那像秦满音7岁那年光着脚丫穿着碎花裙子嬉戏奔跑的一条底街，古老质朴，到处都是都隐藏着动人的故事。
唐离给秦满音投了大概6、7个小说，发表了之后反响很大，评论界说唐离是近年小说界难得的新人，编辑部的领导就叫秦满音联系唐离写个长篇出书，大有培养之意。秦满音有些为难，因为唐离是个有点神秘的作者，平时都是通过邮局联系，唐离把小说誊写在方格纸上然后寄来，有时候会夹一封信算是交流，就再也没有别的联系方式，没有电话没有手机连mail都没有留下，联系起来非常困难，秦满音只得按照发稿费的地址发去一封信，但没几天被退回，说是查无此人。唐离也不再有新稿子发过来，无端消失，等到7月初，秦满音终于决定亲自去一趟唐离所在的a城，要找他面谈。
7月13日秦满音从上海出发，坐了6小时的火车，晚上10点多到合肥，再转汽车去a城，一路上灯火阑珊，非常寂寞，等到a城已经是夜里一点多，秦满音随便找了个还算干净的旅社住下，洗梳之后却为了明天的找寻莫名兴奋得睡不着，她是个贪恋美的敏感女子，现在这样很浪漫，而且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她期待着明天的找寻和那个叫唐离的男子。
a城是一坐看上去非常旧的城市，几乎没什么高楼，整个城市非常空，空空荡荡没几个人，混合南北方复杂的气质，有一种百废待兴的病态之美。秦满音在出租车上从窗户望出去，某个角落真的有点像自己的南方家乡，潮湿得可以拧下来水，可是地面上又分明是阳光照上去的惨白。秦满音觉得自己陷如一种重回故里的感觉，这感觉让自己厌恶但是很舒服，身不由己，不能控制的那种舒服。
汽车终于在一个拐弯后停下，然后那司机指向一条平仄混乱的巷子，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咯，落星巷就在这里。”
秦满音下车，付了钱站在巷子口没有进去。她有种感觉，从汽车进入a城的那一刻一直到现在，她觉得她一定什么时候来过这里，眼睛里，感觉上，甚至呼吸的气体都是那样熟悉，她忽然想起一个小说，男人女人是多年的笔友，然后有一天男人突然死了，女人带着男人写给她的第一封和最后一封信去男人所在的城市，到了之后发现自己是那么熟悉那个城市，城市的布局，街道的名字，应该去什么地方喝下午茶，哪里的四川火锅最地道，这一切都在男人写给她的信里反复提起，男人就那样不动声色印到了女人的生命里，死了之后在女人的身体里重生。而秦满音所在这个城市，是唐离反复描写过的，所有的细节都一下突然找到原型，所以秦满音想，唐离是真实的，唐离的小说是真实的。
顺着石板路一直走，穿过密密交织的大小巷子，秦满音昂着头努力分辨模糊的门牌号码，无路可走的时候突然抬头看到面前的这个被葡萄藤层层包围起来的水泥房子，217号，唐离的家。秦满音伸出手轻叩那扇陈旧的红漆铁门，大约四五下之后听到隔壁的一个婆婆说话，听懂了大半，说是家里没有人，而且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回来过。秦满音于是微笑着问她，那你能形容一下那男孩子的样子么？阿婆说大约比秦满音高半头，头发长，看上去有点脏，她说到一半，突然盯着秦满音说，你该不会是警察吧？这孩子其实是个好孩子，一个人过日子也不太容易什么的，秦满音一下要笑出来，连忙说您别误会，我只是找唐离有点事情，既然不在我就走了，你要是见他回来就说有有个姓秦的来找过他，阿婆满脸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从唐离家离开后，秦满音打了个电话给主编，主编让她多待几天等唐离回来，这以后她就再没什么事可做，在a城她没有认识的人，最近的一个熟人离自己有8个小时的车程，秦满音在旅馆里看电视看到不知不觉睡着，醒来时看到夕阳，已经到了黄昏。她下楼随便吃了个饭，花10分钟看完当地的晚报，一个人坐在饭馆发呆，这清凉却如此寂寞的夏日夜晚。
这样一直在那里坐到9点钟，看街坊的孩子光着脚在一起玩耍，有个小女孩扎两个小辫子，穿圆点的小裙子，胖嘟嘟非常可爱，秦满音看着看着就想到自己小时侯，在潮湿的盐城老街上，光着脚丫扭来扭去的童年，就一直这么坠下去坠入回忆里。然后店主人过来说要关门了，秦满音连说不好意思，站起来要走，那店主人是个和善的中年美妇人，她用极其标准的普通话对秦满音说：“你是外地人吧，其实我们这里有个离江值得一看，从这里出去一直往北。”
秦满音说谢谢，微笑着走了出去，然后开始她的离江之旅。
沿途居然是热闹并且繁华的，高处有流火的高楼，下面是一个露天的夜市，人潮涌动，空气里弥漫着水果的清香味，这景象像极了她的童年时光，秦满音轻轻挪动脚步，流连了很久，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迷醉起来。
有一个小说发生在这条街上，有一个少年叫平克，白天窝在自己的地下室睡觉，天一黑出来夜行，觅食、打架、偷钱，在街头街尾穿梭消耗时光，2001年的7月18号，在这条街的一个冷饮店里，他拿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刺死了自己老大的情妇，然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秦满音就忽然想到唐离这个小说，说的应该就是这条街，长长繁华，一面是清新质朴的小市民生活，一方面又隐藏着丑陋的地下社会，它们扭曲在一起成了一条形状奇怪的晶莹绳子，唯一的共同性就是会紧紧束缚住每个人。
结果秦满音到底没找到那个冷饮店，故事的一切只是有了模糊的印象，细枝节还只是在心里有绮丽虚妄的揣画，秦满音明白，小说都是美的而现实总是残酷，所以不知道也是未必不是好事一件，想到这里，她抬起头来才发现已经到了江边，这就是那条叫离江的河流。
无论是在多么漆黑的夜，若是站在水边，即使远处没有光，也总是能感觉到荧荧的亮闪动眼睛，这就跟无论怎么样你都能看到瞳孔里有光流动，眼睛里本来就有光亮，水里面也一样。秦满音就隔着黑夜望着那一片光亮，靠在破旧的木栏杆凭着风感觉到水的流动光的流动心的流动，这是古老而渊深的一条河，流淌千万年，每一滴水都成为是过往的故事。
想到这里秦满音忍不住嘲笑自己，因为工作的关系，无论是看到什么遇见什么听了什么总是会职业性的往小说情节性上靠，这让自己很不真实所以跟生活格格不入，不懂得如何面对真实的人生，或许虚幻也是生命的一部分，秦满音笑了笑，但是现在只是为了来这看看，打发无聊的，至于这些那些故事就暂时放一边吧。
然后秦满音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看到火光，秦满音知道那是烟火，有个人在那里抽烟，两人相距不过10米，那男人走近，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细看之下是个光头，穿一件单薄得像纸一样的白衬衫，蓝色仔裤，白色布鞋。看不清五官，只知道细长的下巴，眼睛很有神，那男人用方言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望着秦满音。秦满音没听懂，于是问他说的是什么，那男人听到她说普通话，接着用普通话说下去，他说：“不好意思，我是问你需要什么帮助么？”
秦满音笑笑说：“多谢，不需要，我只是来看看夜景。”
“哦。我在这里等人。”那男人像是自问自答似的说，然后便靠在栏杆上，头望着没有星星的天空，不再说话。
秦满音原本想走，但一瞬间突然看到那男人的侧脸，眼神深邃温柔，眉头紧皱，他非常用力地抽手中的香烟，但看上去又是那么软弱无力，原来他只能算个男孩。秦满音走过去，说给我一支烟，那男孩子从衬衫的口袋掏出香烟，软包装的红塔山，他掏出一根递给秦满音，等秦满音放到嘴里，又从烟盒里掏出手机把烟点上，秦满音猛吸一口：“好多年没抽过烟了。这烟的感觉还没有变呢。”
那男孩仍然不说话，只是冲她浅浅笑了笑。
“你认识一个叫唐离的男人么？”秦满音不等他答，问到“我来这里就是来找他的。”
那男孩倒真的有了反应，放下手中的烟，望向秦满音，点点头：“说，是的，我认识，曾经是我的朋友。”
“那你能找到他么？我找他有点工作上的事情。”秦满音没想到这世界居然这么小。
“我跟他不是朋友很多年了，我也一直在找他。”那男孩说。秦满音报出地址说他家是住在这里么？是的话那我已经去过了，说是很久都没回过家了。那男孩扔了烟蒂，在脚下踩了踩，然后说那我就帮不了你了。然后顿了顿说晚上这里乱，早点回去，我要先走了，然后转身就要走。
“你能给我讲讲唐离的故事么？”秦满音喊住他，问他，之后他转身的动作停在那里。
秦满音于是回到自己最常沉溺的听故事状态，但感觉又不一样，对方不再是语言华丽，条理清楚的文字工作者，只是一个小城市一个普通的青年，表达不清，没有技巧，经常要秦满音打断提出疑问，但秦满音听得很入迷，这是真实的生活，比小说还要小说。
男孩子原来是从小就认识唐离的，故事其实也不能逃出一些固定结构，两人是比邻而居的同龄孩子，一起张大，一起玩耍一起打架什么都拿来彼此分享，然后一起上幼儿园一起读小学宛如亲兄弟，再然后就有了交叉，两人上了不同的初中，各自有了互不认识的朋友和新的生活圈子，但感情并没有变质，只是生活突然把两个人逼到了绝路。
说到这里夜已经是非常得深了，那男孩欲言又止，有点失落，他点上一根烟，这时候秦满音问了：“遇见什么了事？你们爱上了同一个女孩子？”
男孩子笑着摇了摇头，说，不是不是，完全不是这样，他抬起头，弹了下手中的烟灰，说：“你听我说啊。”话刚说出来，突然出现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到近，那男孩子脸色一变，说：
“不行了，我要走了。”
秦满音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见他突然由笃定变得慌乱知道是出事了，故事是听不完了，所以她问：“那以后怎么找你？”
秦满音话没说完，那男子递给她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接过来一看，是手机，男孩子说：“我明天打给你。”然后朝黑暗里飞奔过去。
秦满音在后面喊到：“可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啊！”黑暗里听见回答“你就叫我717吧？这是个好日子！”
717的脚步声还没有远去，远处一群人杀气腾腾地跑过来，手里提着泛出惨白冷光的刀，他们沿河边搜了一遍，其中有一个长头发三角眼冷冷看了秦满音一眼，一挥手带着其他人悻悻而去，秦满音再不敢留恋，匆匆叫了辆车，回旅馆去了。
清晨秦满音被窗户外的汽车声弄醒，抬眼看手表是7点35分，昨天晚上回来久久不能入睡，也不知道睡了几个小时，只是精神饱满并且亢奋，于是起床吃了点东西，便再去拜访唐离。门依旧紧闭着，还是没有回来，秦满音于是折返回去，这一天便再没有事可做，只好坐在楼下的小饭馆看小说。
小说索然无味，看了30多页便无论如何再也翻不下去，只好趴在一边眯起眼睛发呆，片刻的黑暗里突然想到昨天晚上那叫自己717男孩的脸，然后就想到他留给自己的手机，拿出来一看发现一直关着机，便开机，放在桌子上，等着有人打电话过来。没多久有3条短信，显示是一个叫“秋”的人，是个女人，第一条是昨天晚上10点，问你在哪，身上还有没有钱。第二条是晚上12点，说你不想见我也行，但你不能这么一直老躲着所有人，并说晚安。第三条是早上7点半，说在四姐隔壁的早点铺等你，等到8点半。
秦满音这时候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一个故事结构，甲和乙是好兄弟，但甲失踪了，只剩下不知道为什么逃亡的乙，而女孩丙又喜欢乙并且想帮助他，他们的舞台是一个叫a城的地方，故事早就开始，而自己是突然插进来的一个小配角，也许戏份不重但非有不可。
恍惚中秦满音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望着她，回过神一看是那美妇人店主，她点着一根烟，在吧台的位置看着秦满音，看到秦满音也望过来，于是两人微微一笑，美妇人轻轻走了过来：“把你手里的电话拿给我看看好吗？”
那女人接过电话，随便摆弄了两下，还给秦满音，然后说：“款式真好看，对了，怎么称呼你？这里的人都叫我四姐。”
秦满音说出自己的名字，然后突然想到之前的短信，下意识叫出声来：“四姐？”
那女人淡淡一笑，说你听人提起过我？
啊，没有，只是觉得很亲切，秦满音解释道。
这个地方没有几个人不认识我的，你有事可以报我的名字。四姐叼了烟，就要往外走。
“我想跟你打听个人。”秦满音忽然开口，她觉得自己那一刻突然出现多年都没有过的一种慌乱，有点天旋地转不知所措。
事情如猜想的一样，四姐果然是认识唐离的。她听到秦满音提到唐离的名字，低低叹了口气，便说我不想提这个人，你还是不要跟他有什么关系的好，说完，借故去厨房便走开了。这让秦满音很沮丧，她本来以为四姐会把她想听的故事娓娓道来，她想听这个故事，从昨天邂逅那个光头的逃亡少年开始，她就迫切想窥探整个故事的全貌。
中午在四姐那随便吃了个饭，其间秦满音一直在等那光头男子打电话来但除了临近12点的时候那个叫秋的女孩子发短信问来问有没有好好吃饭之外，电话一直没有动静。过了中午天气变得非常热，秦满音心里突然有莫名的烦躁，便打算回旅馆睡觉。脱了鞋子打算躺下的时候717的电话突然响起，秦满音去接，是昨天晚上的声音：“现在在什么地方？”
秦满音报出旅馆的名字，717低声说哦是四姐那附近，然后他又说自己比较远，恐怕不能见面。秦满音说那我要把手机还给你啊，还有我还要知道接下来的故事。
717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那晚上还在老地方，9点钟不见不散。”
秦满音8点出发，一路晃悠着走过去，顺便又去那个夜市逛逛，每路过一个冷饮店都驻足一会，他还想着唐离的那个小说，或者说人生里的夏日突发凶杀事件。
一路从灯火辉煌走到眼睛里只剩下星火一样的光，9点钟离江边显得很热闹，三三两两都是乘凉的人，大多数是相拥牵手的年轻情侣。秦满音找到昨天晚上的地方，刚想四处张望一下就听见有人叫她，是717站在不远处，穿一件白色的superme汗衫，草绿色棉布裤子，咖啡色跑鞋，脸色不太好像是刚睡醒。
“我叫秦满音。”秦满音走过去，然后从包里掏出手机，说：“除了一个叫‘秋’的女孩子不断给发短信以外，没有别的什么人找你。”
秦满音说到秋的时候突然发现717的脸小小地脸红了一下，那表情非常可爱。秦满音忍不住偷笑了一下，717看见了，问：“笑什么？”
“笑你没头发。”秦满音逗笑。心里却在疑惑，这人明明是在逃亡，还弄个那么醒目的光头。
“是啊，所以我总在晚上出来，合理利用资源。”
哎？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秦满音疑惑着，又听见717补充：“比较亮。”突然反应过来，又呵呵笑了起来。
然后717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便领着秦满音往一条小路走去，过马路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男孩子鬼鬼祟祟望过来，717说不好，便拉住秦满音要跑开，突然发现那男孩竟也朝着相反的方向跑过去，717于是连忙追上去，秦满音只看他很快就追上那男孩，然后挥手就是一拳，几下之后把那他打倒在地，不能动弹。然后717飞快地跑回来，溅了满身的血，他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把秦满音拉上车，车子开动，两个人在车子里久久不能平静。
车子开了好远一直到车窗外一片漆黑，秦满音才冷冷的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那孩子做什么了。”从骨子里，秦满音是个不喜欢暴力的人。
717不说话，秦满音听到他还在喘息。
“司机，停车。”秦满音见他不说话，就提高声调，却被717一把按在座位上，然后冲司机说道：“别理她，你开你的。”然后他盯着秦满音，从口袋里摸索着掏出香烟，点上“我是为了自保，你要知道，要是让那小子走，5分钟之后我跟你谁也走不出那条街，没有什么人是想故意伤害人的，可是人要想活下去。”
秦满音沉默了半晌，才问：“他们要找你干什么？你做什么了？”
“抱歉，我只是答应给你讲唐离的故事，我的事你就不要多问了。”他靠在沙发上，长出一口气，说：“我不能去四姐那一片，所以不能送你，你自己搭车回去。”
“那你去哪？”
“我要去个网吧，我晚上要在那过夜。”
“那我也去，你继续给我讲故事。”
秦满音靠在网吧外面的沙发上，听717讲了一个听起来无比熟悉的故事，那故事发生在那条夜市，2001年的7月18日，在这条街的一个冷饮店里，唐离拿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刺死了自己老大的情妇，然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如果这个人没有说谎，那么这个小说便是真实存在的。
“你知道，我知道唐离一定还在这城市的某一个地方，所以我逃出去又回来，我要找到他，要跟他要一起离开。”717似乎沉浸在某种回忆中，说话有气无力。
“这么说，唐离杀了人之后写了那小说？“秦满音虽然对故事的真实性表示怀疑，但还是说下去：“那他生活得应该还可以。”
“不，他是先写了小说。”
“先写了小说？”
“是，唐离后来在社会上混了一段时间之后，迷恋上了小说，他把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读小说跟写小说身上，我知道他是想通过这个东西获得新的人生，可是到后来我感觉他是走火入魔了，他为了写小说创造生活。”
“创造生活？”
“你不明白么？他为了强调真实性，他写出来的剧情他会去做，他耗尽一切心思去把生活戏剧化，结果他成功了，却也彻底毁了自己。”
秦满音听到这里突然心里寒了一下，一个人痴迷小说到这种程度，这真的是小说中的小说，她的脑子不停跳出唐离以前写过的小说，原来那都是真实的，有血有肉发生在这快土地上某一个角落。
秦满音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语，她满脑子都是小说情节，或者说是陈年往事，它们纠缠在一起撞击秦满音的心房，秦满音想把他们理顺，理成一个人的一段人生。而717一直一旁呢喃他跟唐离之间的少年之后，如何迷茫，被社会挤压成没有形状，然后选择黑道，刀光剑影的江湖事，像突然变成一个靠回忆存活的老人，他们两个人都被唐离这条线牵引着，朝着看不见方向的黑暗里前进，这样恍恍惚惚整夜不能睡去。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周围一切开始热闹起来。秦满音发现所处的这个地方原来是个大厂区，四处都是穿着工作服的工人急匆匆地走过，想必是比较偏僻的郊区。秦满音去网吧的洗手间用凉水抹了一下脸，再出来看到717拎着早点在人群里着急的寻找，不觉得心头一热，便想叫他，但又想叫717未免有点奇怪，就尴尬站到那里，直到717回头看到她。
“你不要乱跑，这地方比较乱。”
“这是哪？”
“你别管那么多，我说了你都不知道。吃过早点你就赶紧回去吧，我今天还有点事。你出了大门就会有车。”
“哦。”秦满音嘀咕一声，坐到一边喝豆浆去了。
走出大门的时候秦满音悄悄记下了厂牌，然后搭车回去，半路改变主意去了唐离家，结果仍然没有消息，秦满音想再有两天找不到就该回去了，不知道怎么竟无端惆怅起来。一路心情跌到谷地，从车上下来，隔壁早点铺冷冷清清，秦满音径直走上楼想去睡觉，楼梯走到一半又忽然折回来，她突然想到短信，想到那个叫“秋”的女子，她是不是还在那里等着717呢？
秦满音走进早点铺，一眼就看到一个长发女孩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秦满音点了一碗豆浆两个包子，找了个有利观察的位置坐下，然后就开始偷偷打量那个女子。
那个女孩子，长直发，眼睛很大，画淡妆，穿一件黑色的棉布外套，在那里坐着发呆，桌子上的点心还有豆浆早已经凉了，应该是已经等了很久，看上去眼神里充满期待，却又是非常落寞。这个女孩子应该就是“秋”了。
那女子就那样一动不动，像是等待了千年一般，像是化石一样，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到电话响起，那女子回过神来，才发现时间已晚，才急匆匆走掉，秦满音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钟，8点7分，她难道是每天都在这里等待么，秦满音有点怜惜起来。
从沉睡中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太阳正烈，抬眼看窗下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秦满音有点饿了，梳洗了一下打算去楼下吃点东西。这时候听到楼下有争吵的声音，秦满音拿了电话走下去，楼下的饭厅站了一群人，在围着四姐争吵。秦满音一眼就看到第一次见到717时候后来出现的那个长发三角眼男子，他似乎是个小头目，态度跋扈，四姐也很冷，最后像是交谈破裂了，那群人很不甘心的离去。
四姐穿着棕色的连衣裙子。面对那群人离去的方向站了很久，一回过头看到秦满音，低低说了声：“啊，你起床了，要吃点什么？”
“刚才那是？”秦满音小心地问。
“一群无赖而已，不用理他们。”四姐坐到秦满音旁边，然后招呼伙计端两碗绿豆汤来。
“我见过他们，就是你给我介绍离江的那天晚上，我在江边见到了这群人。”
“哦？他们在做什么？”
“好像是想抓一个什么人吧，当时还都拿着刀。”
“怪不得，怪不得。”四姐突然喃喃自语起来。
“怎么了？”秦满音抬头看了看四姐，然后说：“这当中一定有个曲折的故事。”
四姐没说话，掏出香烟点上一根，缓缓吐出烟雾之后，说：“这件事长久困扰着我，已经好几年了。”
四姐断断续续讲了好半天，一直到太阳西下，一直到人群散去，这中间秦满音接了两个电话，其中一个是出版社领导打来，叫她明天赶回去，无论找没找到唐离。
故事跟设想的不一样，秦满音以为那个叫717的男子就是唐离，只是不愿意说出自己的身份，可能还因为逃亡途中不太相信别人，他就是那个为了小说而活的人。可四姐说的不一样，她关于唐离的故事多了两个人物，小五和小六，小五是男孩，小六是女孩，他们三个是青梅竹马长大的童年玩伴。后来到了青春期小六跟性格开朗的小五走到了一起，唐离则变得更孤僻，他们三个都在这条老街上走上了不回头的黑道路，慢慢被改变。后来小六做了老大的情妇，而唐离在一个下着雨的夜里，在一个冷饮店里拿刀刺死了小六，然后下落不明。从此以后黑白两道都开始没日没夜地寻找他。
说到这的时候秦满音心里咯噔了一下，假设四姐说的是真的话，那他遇见的那个人就没有说谎，他应该就是故事里的小五。秦满音问：“那小五呢？小五做什么去了？”
“小五也离开了，他认为是自己老大害死了小六，而不是唐离，他一心想着复仇。”四姐靠在沙发上，像是虚脱，她想了好半天，才形容出来，她说：“他们三个其实谁都离不开谁。”
秦满音低低叹气，四姐把故事说得很简单，轻描淡写，但其中暗藏了的无数跌宕和汹涌秦满音在心里都能一一感觉，一切都是真的都是真的，不是编造的小说。
两人沉默了很久，四姐说，你明天就走了吧？那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秦满音说你问吧。四姐就说，你是不是见到了唐离？我看到你之前拿着他的手机。
秦满音心里疑惑了一下，但很坚定地说，不，我想我见到的那个人应该是小五。
四姐的脸上出现又惊又喜的表情，说：“那你知道他在哪么？能不能带我去？有个人想见他，我也想带着他去跟他老大谈谈，彼此和解了算了。”
秦满音说，我不知道他在哪，我只是恰巧遇见而已。
四姐眼神一下暗淡下去，说，那算了，然后低着头走了出去。
这之后秦满音一个人坐在那里想了很久，把整个故事从头到尾连贯了一下，想到唐离小说的细节，想到717茫然的眼神，想到在清晨早点铺等待的女孩，甚至想到四姐在平静表面隐藏的欲望这些东西拥挤在脑海里，秦满音有点不知所措了，于是想起给717打电话，电话响了很多声才有人接。
717看起来似乎仍然在那个网吧，时间是晚上7点，正热闹着，有各种各样的响声。717说：
“抱歉，刚玩游戏玩着玩着睡着了。”
“我想见你一面，有些话想对你说。”秦满音说：“那或许对你很重要。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717在那边迟疑下一下，然后说行，一会在离江边上见。
秦满音说我直接去找你吧，如果你还在昨天的地方。
717说那好吧。我等你。
717头埋在显示屏下面，深深睡了过去，表情安详，像个孩子。而开着游戏的界面上，一个人站在一片荒芜中，四顾茫然，站在那一动不动。秦满音想还是不要吵醒他，这可能是他难得的欢愉时光。她就搬个凳子坐在那边，静静盯着电脑屏幕，突然有一刻突然从别的地方冲出来一个怪物，攻击了屏幕上的人几下，那人就那样突然倒了下去，地上一滩血。
秦满音忍不住叫出声来，而717这时候就也醒了。他醒来，眼神突然由迷茫变成惊恐，秦满音顺着他眼光回头看过去，发现四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猝不及防，甚至没有一句话的交谈，717一下从座位上起来，就朝后门奔去，而没到后门就被两个男人拦住，一番扭打之后被人按在地上，然后一阵乱打，很快全身都是血，再也没有力气逃跑，甚至想说句话都困难，秦满音突然回过神来，一下冲过去，用身体挡在717前面，那两个人看了，便也不再动手。
秦满音回头去看已经辩不清面目的717，他张着嘴想说什么但很吃力，后来勉强听清楚，他说，没想到，真是没想到。没想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唯一说的一句话。
他到底是没想到什么？
秦满音有点愤怒，望着四姐，四姐望了她一眼说：“这是江湖规矩，我抓他是为了带他去谈判，你放心，不会怎么样的，你安心走吧。”然后她冲门口站着的七八个男人说：“带他走。”
他们上了一辆面包车然后扬长而去。
秦满音站在那摊血面前过了很长时间才回过神，这是他跟717或者小五的最后一次见面，只是短短几分钟，眼前那个一个鲜活的人变成一摊鲜血，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留下。
秦满音突然觉得自己一点都不了解这整个故事，他们每一个人，唐离四姐717，他们都只是说了整个事件的一部分，有头有尾有中间，却缺少关键的衔接跟细节，一团迷雾拥挤在一起。但那一刻她对故事本身已经再去兴趣，她被717被抓事件中巨大的悲伤包围起来，觉得身心疲惫，她忘不了鲜血淋漓中漆黑的眼睛，717要找的唐离还没有找到，他们拥有怎样的一个未来？
第二天，秦满音留给四姐一封信，然后乘火车离开了a城，至于后来的故事她再也不知晓。
这样过了大约一个月的某一天，秦满音在门口发现唐离写过来的信，时间在秦满音去a城之前，信还附带了一个小说，小说接着前面说，那男孩子杀了人之后其实根本没逃出去，而是被人捉住秘密杀死了，而他那从小到大的好兄弟则一面在城市各个角落寻找他一面伺机准备报仇，他始终认为他们的那个老大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而结局一样脱不了死亡，最终男主角因为错信了被刺死情妇的姐姐而被伏击，死在老街街头
秦满音读完唐离的预言小说，像是死过去一样，躺在椅子上，大约过了20分钟，秦满音坐起来，嘴里念叨着唐离唐离，她找出很多年不用的钢笔，铺开唐离的小说，她想，小说并不是那样发展下去的，不应该那么写。
那世界上以后还多了一个我。秦满音想要还原真实的故事。
秦满音的笔落下又拿起，她在想应该给这小说怎么样的一个结尾，这时候在a城的老街，四姐的枪口对准了红旗街的老大赵应平，她终于给自己的亲妹妹报了仇，杀死了害死她的3个男人。
这是你我永远都不知道的事。
theend
秦编辑：
见信好。
因为诸多复杂因素我已有很久没有联系，前段时间我一直在家中写我的新小说，少有出门，写作本是一直畅快淋漓着的，但最近每写到午夜总是顿觉阻力，很多原来的情节都会变得模糊甚至突然忘记，时间长了陷入瓶颈，写不下去便听广播，去厨房煮面，有时候到酒吧一个人喝一杯，但多半还是去附近的网吧里看在线小说，常常会在电脑面前感叹别人生活的曲折和多彩，而我的生活渐渐平静停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剩下了小说，回忆是小说，现在是小说，与小说恋爱，期待有个小说般的未来，就像这样一直用小说把生活填满，尽管大部分的时候，我依然是茫然空虚看不到希望的。
最近在写的小说叫桃花刺青，大抵是我以往的风格，对于旧日子的回忆，我身上永远像是隐藏着的皖北少年事，只是这次不再是肤浅地把故事讲出来，我在试着表达一些我自己隐隐感觉到的东西，有些细节还要你看初稿之后我们再商议，随信附上小说初稿，祝一切都好。
唐离6月7日于皖北老家
秦满音在自己的门后突然发现这封信，邮戳上的时间是6月11号，而现在是如荼的八月盛夏。秦满音大致读完信，放到一边，便要去洗澡，她拿了毛巾，进到浴室，拧开水龙头，脱了上衣打算冲洗，却像触电一样突然想到什么，连忙跑过去看那封信后面的小说初稿，粗略看完，一下瘫倒在沙发上，全身没有力气，几乎失声痛哭。她突然想到717，从刚才一看到唐离的信他就隐约觉得，只是没想到事情的变化如此戏剧，一个小说真成了故事，那便是很残忍的事情，结果，血肉相连，无声契合，故事的隐线突然残酷地出现，打破时空不可收拾。
秦满音在沙发上沉默了很久，屋子里只有水流在浴缸里哗哗的声音。过了很长时间她才稍微感觉好一点，站起身关了水龙头拾起那些稿子，按页码整理好，细细读了起来，回忆顺着熟悉的细节在屋子里回溯蔓延开来。
秦满音是一家文学杂志的编辑，负责小说栏目，平日里就跟那些制造人生起落悲欢交合的作者打交道，看得多了逐渐厌倦了人的虚妄编织，思考的是如何拿捏小说本身的价值而不是去想这其中到底有多少真实性。那些读者会这样认为，只是自己的生活太平淡，别人的是丰富多彩像传奇一样的。秦满音接触的那些作者也都算是小有经历，但生活绝对是平淡不如小说精彩的，秦满音这种整天跟文字打交道，从文字的堆砌中便完全可以看出。小说有些小细节没有生活是万万写不出来的，即使你的字多么华丽漂亮手法多么圆润多变。而唐离是少数几个让秦满音觉得真实刺人的作者，一直用一个低沉忧伤的口吻说一个故事，事情仿佛发生在昨天，人物好像依然还停留在那里只是被时间变得苍老无力，穿插其中的细节来回编织成了一条古老的路，那像秦满音7岁那年光着脚丫穿着碎花裙子嬉戏奔跑的一条底街，古老质朴，到处都是都隐藏着动人的故事。
唐离给秦满音投了大概6、7个小说，发表了之后反响很大，评论界说唐离是近年小说界难得的新人，编辑部的领导就叫秦满音联系唐离写个长篇出书，大有培养之意。秦满音有些为难，因为唐离是个有点神秘的作者，平时都是通过邮局联系，唐离把小说誊写在方格纸上然后寄来，有时候会夹一封信算是交流，就再也没有别的联系方式，没有电话没有手机连mail都没有留下，联系起来非常困难，秦满音只得按照发稿费的地址发去一封信，但没几天被退回，说是查无此人。唐离也不再有新稿子发过来，无端消失，等到7月初，秦满音终于决定亲自去一趟唐离所在的a城，要找他面谈。
7月13日秦满音从上海出发，坐了6小时的火车，晚上10点多到合肥，再转汽车去a城，一路上灯火阑珊，非常寂寞，等到a城已经是夜里一点多，秦满音随便找了个还算干净的旅社住下，洗梳之后却为了明天的找寻莫名兴奋得睡不着，她是个贪恋美的敏感女子，现在这样很浪漫，而且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她期待着明天的找寻和那个叫唐离的男子。
a城是一坐看上去非常旧的城市，几乎没什么高楼，整个城市非常空，空空荡荡没几个人，混合南北方复杂的气质，有一种百废待兴的病态之美。秦满音在出租车上从窗户望出去，某个角落真的有点像自己的南方家乡，潮湿得可以拧下来水，可是地面上又分明是阳光照上去的惨白。秦满音觉得自己陷如一种重回故里的感觉，这感觉让自己厌恶但是很舒服，身不由己，不能控制的那种舒服。
汽车终于在一个拐弯后停下，然后那司机指向一条平仄混乱的巷子，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咯，落星巷就在这里。”
秦满音下车，付了钱站在巷子口没有进去。她有种感觉，从汽车进入a城的那一刻一直到现在，她觉得她一定什么时候来过这里，眼睛里，感觉上，甚至呼吸的气体都是那样熟悉，她忽然想起一个小说，男人女人是多年的笔友，然后有一天男人突然死了，女人带着男人写给她的第一封和最后一封信去男人所在的城市，到了之后发现自己是那么熟悉那个城市，城市的布局，街道的名字，应该去什么地方喝下午茶，哪里的四川火锅最地道，这一切都在男人写给她的信里反复提起，男人就那样不动声色印到了女人的生命里，死了之后在女人的身体里重生。而秦满音所在这个城市，是唐离反复描写过的，所有的细节都一下突然找到原型，所以秦满音想，唐离是真实的，唐离的小说是真实的。
顺着石板路一直走，穿过密密交织的大小巷子，秦满音昂着头努力分辨模糊的门牌号码，无路可走的时候突然抬头看到面前的这个被葡萄藤层层包围起来的水泥房子，217号，唐离的家。秦满音伸出手轻叩那扇陈旧的红漆铁门，大约四五下之后听到隔壁的一个婆婆说话，听懂了大半，说是家里没有人，而且已经有很多天没有回来过。秦满音于是微笑着问她，那你能形容一下那男孩子的样子么？阿婆说大约比秦满音高半头，头发长，看上去有点脏，她说到一半，突然盯着秦满音说，你该不会是警察吧？这孩子其实是个好孩子，一个人过日子也不太容易什么的，秦满音一下要笑出来，连忙说您别误会，我只是找唐离有点事情，既然不在我就走了，你要是见他回来就说有有个姓秦的来找过他，阿婆满脸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从唐离家离开后，秦满音打了个电话给主编，主编让她多待几天等唐离回来，这以后她就再没什么事可做，在a城她没有认识的人，最近的一个熟人离自己有8个小时的车程，秦满音在旅馆里看电视看到不知不觉睡着，醒来时看到夕阳，已经到了黄昏。她下楼随便吃了个饭，花10分钟看完当地的晚报，一个人坐在饭馆发呆，这清凉却如此寂寞的夏日夜晚。
这样一直在那里坐到9点钟，看街坊的孩子光着脚在一起玩耍，有个小女孩扎两个小辫子，穿圆点的小裙子，胖嘟嘟非常可爱，秦满音看着看着就想到自己小时侯，在潮湿的盐城老街上，光着脚丫扭来扭去的童年，就一直这么坠下去坠入回忆里。然后店主人过来说要关门了，秦满音连说不好意思，站起来要走，那店主人是个和善的中年美妇人，她用极其标准的普通话对秦满音说：“你是外地人吧，其实我们这里有个离江值得一看，从这里出去一直往北。”
秦满音说谢谢，微笑着走了出去，然后开始她的离江之旅。
沿途居然是热闹并且繁华的，高处有流火的高楼，下面是一个露天的夜市，人潮涌动，空气里弥漫着水果的清香味，这景象像极了她的童年时光，秦满音轻轻挪动脚步，流连了很久，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迷醉起来。
有一个小说发生在这条街上，有一个少年叫平克，白天窝在自己的地下室睡觉，天一黑出来夜行，觅食、打架、偷钱，在街头街尾穿梭消耗时光，2001年的7月18号，在这条街的一个冷饮店里，他拿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刺死了自己老大的情妇，然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秦满音就忽然想到唐离这个小说，说的应该就是这条街，长长繁华，一面是清新质朴的小市民生活，一方面又隐藏着丑陋的地下社会，它们扭曲在一起成了一条形状奇怪的晶莹绳子，唯一的共同性就是会紧紧束缚住每个人。
结果秦满音到底没找到那个冷饮店，故事的一切只是有了模糊的印象，细枝节还只是在心里有绮丽虚妄的揣画，秦满音明白，小说都是美的而现实总是残酷，所以不知道也是未必不是好事一件，想到这里，她抬起头来才发现已经到了江边，这就是那条叫离江的河流。
无论是在多么漆黑的夜，若是站在水边，即使远处没有光，也总是能感觉到荧荧的亮闪动眼睛，这就跟无论怎么样你都能看到瞳孔里有光流动，眼睛里本来就有光亮，水里面也一样。秦满音就隔着黑夜望着那一片光亮，靠在破旧的木栏杆凭着风感觉到水的流动光的流动心的流动，这是古老而渊深的一条河，流淌千万年，每一滴水都成为是过往的故事。
想到这里秦满音忍不住嘲笑自己，因为工作的关系，无论是看到什么遇见什么听了什么总是会职业性的往小说情节性上靠，这让自己很不真实所以跟生活格格不入，不懂得如何面对真实的人生，或许虚幻也是生命的一部分，秦满音笑了笑，但是现在只是为了来这看看，打发无聊的，至于这些那些故事就暂时放一边吧。
然后秦满音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看到火光，秦满音知道那是烟火，有个人在那里抽烟，两人相距不过10米，那男人走近，是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细看之下是个光头，穿一件单薄得像纸一样的白衬衫，蓝色仔裤，白色布鞋。看不清五官，只知道细长的下巴，眼睛很有神，那男人用方言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望着秦满音。秦满音没听懂，于是问他说的是什么，那男人听到她说普通话，接着用普通话说下去，他说：“不好意思，我是问你需要什么帮助么？”
秦满音笑笑说：“多谢，不需要，我只是来看看夜景。”
“哦。我在这里等人。”那男人像是自问自答似的说，然后便靠在栏杆上，头望着没有星星的天空，不再说话。
秦满音原本想走，但一瞬间突然看到那男人的侧脸，眼神深邃温柔，眉头紧皱，他非常用力地抽手中的香烟，但看上去又是那么软弱无力，原来他只能算个男孩。秦满音走过去，说给我一支烟，那男孩子从衬衫的口袋掏出香烟，软包装的红塔山，他掏出一根递给秦满音，等秦满音放到嘴里，又从烟盒里掏出手机把烟点上，秦满音猛吸一口：“好多年没抽过烟了。这烟的感觉还没有变呢。”
那男孩仍然不说话，只是冲她浅浅笑了笑。
“你认识一个叫唐离的男人么？”秦满音不等他答，问到“我来这里就是来找他的。”
那男孩倒真的有了反应，放下手中的烟，望向秦满音，点点头：“说，是的，我认识，曾经是我的朋友。”
“那你能找到他么？我找他有点工作上的事情。”秦满音没想到这世界居然这么小。
“我跟他不是朋友很多年了，我也一直在找他。”那男孩说。秦满音报出地址说他家是住在这里么？是的话那我已经去过了，说是很久都没回过家了。那男孩扔了烟蒂，在脚下踩了踩，然后说那我就帮不了你了。然后顿了顿说晚上这里乱，早点回去，我要先走了，然后转身就要走。
“你能给我讲讲唐离的故事么？”秦满音喊住他，问他，之后他转身的动作停在那里。
秦满音于是回到自己最常沉溺的听故事状态，但感觉又不一样，对方不再是语言华丽，条理清楚的文字工作者，只是一个小城市一个普通的青年，表达不清，没有技巧，经常要秦满音打断提出疑问，但秦满音听得很入迷，这是真实的生活，比小说还要小说。
男孩子原来是从小就认识唐离的，故事其实也不能逃出一些固定结构，两人是比邻而居的同龄孩子，一起张大，一起玩耍一起打架什么都拿来彼此分享，然后一起上幼儿园一起读小学宛如亲兄弟，再然后就有了交叉，两人上了不同的初中，各自有了互不认识的朋友和新的生活圈子，但感情并没有变质，只是生活突然把两个人逼到了绝路。
说到这里夜已经是非常得深了，那男孩欲言又止，有点失落，他点上一根烟，这时候秦满音问了：“遇见什么了事？你们爱上了同一个女孩子？”
男孩子笑着摇了摇头，说，不是不是，完全不是这样，他抬起头，弹了下手中的烟灰，说：“你听我说啊。”话刚说出来，突然出现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到近，那男孩子脸色一变，说：
“不行了，我要走了。”
秦满音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见他突然由笃定变得慌乱知道是出事了，故事是听不完了，所以她问：“那以后怎么找你？”
秦满音话没说完，那男子递给她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接过来一看，是手机，男孩子说：“我明天打给你。”然后朝黑暗里飞奔过去。
秦满音在后面喊到：“可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啊！”黑暗里听见回答“你就叫我717吧？这是个好日子！”
717的脚步声还没有远去，远处一群人杀气腾腾地跑过来，手里提着泛出惨白冷光的刀，他们沿河边搜了一遍，其中有一个长头发三角眼冷冷看了秦满音一眼，一挥手带着其他人悻悻而去，秦满音再不敢留恋，匆匆叫了辆车，回旅馆去了。
清晨秦满音被窗户外的汽车声弄醒，抬眼看手表是7点35分，昨天晚上回来久久不能入睡，也不知道睡了几个小时，只是精神饱满并且亢奋，于是起床吃了点东西，便再去拜访唐离。门依旧紧闭着，还是没有回来，秦满音于是折返回去，这一天便再没有事可做，只好坐在楼下的小饭馆看小说。
小说索然无味，看了30多页便无论如何再也翻不下去，只好趴在一边眯起眼睛发呆，片刻的黑暗里突然想到昨天晚上那叫自己717男孩的脸，然后就想到他留给自己的手机，拿出来一看发现一直关着机，便开机，放在桌子上，等着有人打电话过来。没多久有3条短信，显示是一个叫“秋”的人，是个女人，第一条是昨天晚上10点，问你在哪，身上还有没有钱。第二条是晚上12点，说你不想见我也行，但你不能这么一直老躲着所有人，并说晚安。第三条是早上7点半，说在四姐隔壁的早点铺等你，等到8点半。
秦满音这时候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一个故事结构，甲和乙是好兄弟，但甲失踪了，只剩下不知道为什么逃亡的乙，而女孩丙又喜欢乙并且想帮助他，他们的舞台是一个叫a城的地方，故事早就开始，而自己是突然插进来的一个小配角，也许戏份不重但非有不可。
恍惚中秦满音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望着她，回过神一看是那美妇人店主，她点着一根烟，在吧台的位置看着秦满音，看到秦满音也望过来，于是两人微微一笑，美妇人轻轻走了过来：“把你手里的电话拿给我看看好吗？”
那女人接过电话，随便摆弄了两下，还给秦满音，然后说：“款式真好看，对了，怎么称呼你？这里的人都叫我四姐。”
秦满音说出自己的名字，然后突然想到之前的短信，下意识叫出声来：“四姐？”
那女人淡淡一笑，说你听人提起过我？
啊，没有，只是觉得很亲切，秦满音解释道。
这个地方没有几个人不认识我的，你有事可以报我的名字。四姐叼了烟，就要往外走。
“我想跟你打听个人。”秦满音忽然开口，她觉得自己那一刻突然出现多年都没有过的一种慌乱，有点天旋地转不知所措。
事情如猜想的一样，四姐果然是认识唐离的。她听到秦满音提到唐离的名字，低低叹了口气，便说我不想提这个人，你还是不要跟他有什么关系的好，说完，借故去厨房便走开了。这让秦满音很沮丧，她本来以为四姐会把她想听的故事娓娓道来，她想听这个故事，从昨天邂逅那个光头的逃亡少年开始，她就迫切想窥探整个故事的全貌。
中午在四姐那随便吃了个饭，其间秦满音一直在等那光头男子打电话来但除了临近12点的时候那个叫秋的女孩子发短信问来问有没有好好吃饭之外，电话一直没有动静。过了中午天气变得非常热，秦满音心里突然有莫名的烦躁，便打算回旅馆睡觉。脱了鞋子打算躺下的时候717的电话突然响起，秦满音去接，是昨天晚上的声音：“现在在什么地方？”
秦满音报出旅馆的名字，717低声说哦是四姐那附近，然后他又说自己比较远，恐怕不能见面。秦满音说那我要把手机还给你啊，还有我还要知道接下来的故事。
717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说：“那晚上还在老地方，9点钟不见不散。”
秦满音8点出发，一路晃悠着走过去，顺便又去那个夜市逛逛，每路过一个冷饮店都驻足一会，他还想着唐离的那个小说，或者说人生里的夏日突发凶杀事件。
一路从灯火辉煌走到眼睛里只剩下星火一样的光，9点钟离江边显得很热闹，三三两两都是乘凉的人，大多数是相拥牵手的年轻情侣。秦满音找到昨天晚上的地方，刚想四处张望一下就听见有人叫她，是717站在不远处，穿一件白色的superme汗衫，草绿色棉布裤子，咖啡色跑鞋，脸色不太好像是刚睡醒。
“我叫秦满音。”秦满音走过去，然后从包里掏出手机，说：“除了一个叫‘秋’的女孩子不断给发短信以外，没有别的什么人找你。”
秦满音说到秋的时候突然发现717的脸小小地脸红了一下，那表情非常可爱。秦满音忍不住偷笑了一下，717看见了，问：“笑什么？”
“笑你没头发。”秦满音逗笑。心里却在疑惑，这人明明是在逃亡，还弄个那么醒目的光头。
“是啊，所以我总在晚上出来，合理利用资源。”
哎？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秦满音疑惑着，又听见717补充：“比较亮。”突然反应过来，又呵呵笑了起来。
然后717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便领着秦满音往一条小路走去，过马路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男孩子鬼鬼祟祟望过来，717说不好，便拉住秦满音要跑开，突然发现那男孩竟也朝着相反的方向跑过去，717于是连忙追上去，秦满音只看他很快就追上那男孩，然后挥手就是一拳，几下之后把那他打倒在地，不能动弹。然后717飞快地跑回来，溅了满身的血，他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把秦满音拉上车，车子开动，两个人在车子里久久不能平静。
车子开了好远一直到车窗外一片漆黑，秦满音才冷冷的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那孩子做什么了。”从骨子里，秦满音是个不喜欢暴力的人。
717不说话，秦满音听到他还在喘息。
“司机，停车。”秦满音见他不说话，就提高声调，却被717一把按在座位上，然后冲司机说道：“别理她，你开你的。”然后他盯着秦满音，从口袋里摸索着掏出香烟，点上“我是为了自保，你要知道，要是让那小子走，5分钟之后我跟你谁也走不出那条街，没有什么人是想故意伤害人的，可是人要想活下去。”
秦满音沉默了半晌，才问：“他们要找你干什么？你做什么了？”
“抱歉，我只是答应给你讲唐离的故事，我的事你就不要多问了。”他靠在沙发上，长出一口气，说：“我不能去四姐那一片，所以不能送你，你自己搭车回去。”
“那你去哪？”
“我要去个网吧，我晚上要在那过夜。”
“那我也去，你继续给我讲故事。”
秦满音靠在网吧外面的沙发上，听717讲了一个听起来无比熟悉的故事，那故事发生在那条夜市，2001年的7月18日，在这条街的一个冷饮店里，唐离拿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刺死了自己老大的情妇，然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如果这个人没有说谎，那么这个小说便是真实存在的。
“你知道，我知道唐离一定还在这城市的某一个地方，所以我逃出去又回来，我要找到他，要跟他要一起离开。”717似乎沉浸在某种回忆中，说话有气无力。
“这么说，唐离杀了人之后写了那小说？“秦满音虽然对故事的真实性表示怀疑，但还是说下去：“那他生活得应该还可以。”
“不，他是先写了小说。”
“先写了小说？”
“是，唐离后来在社会上混了一段时间之后，迷恋上了小说，他把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读小说跟写小说身上，我知道他是想通过这个东西获得新的人生，可是到后来我感觉他是走火入魔了，他为了写小说创造生活。”
“创造生活？”
“你不明白么？他为了强调真实性，他写出来的剧情他会去做，他耗尽一切心思去把生活戏剧化，结果他成功了，却也彻底毁了自己。”
秦满音听到这里突然心里寒了一下，一个人痴迷小说到这种程度，这真的是小说中的小说，她的脑子不停跳出唐离以前写过的小说，原来那都是真实的，有血有肉发生在这快土地上某一个角落。
秦满音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语，她满脑子都是小说情节，或者说是陈年往事，它们纠缠在一起撞击秦满音的心房，秦满音想把他们理顺，理成一个人的一段人生。而717一直一旁呢喃他跟唐离之间的少年之后，如何迷茫，被社会挤压成没有形状，然后选择黑道，刀光剑影的江湖事，像突然变成一个靠回忆存活的老人，他们两个人都被唐离这条线牵引着，朝着看不见方向的黑暗里前进，这样恍恍惚惚整夜不能睡去。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周围一切开始热闹起来。秦满音发现所处的这个地方原来是个大厂区，四处都是穿着工作服的工人急匆匆地走过，想必是比较偏僻的郊区。秦满音去网吧的洗手间用凉水抹了一下脸，再出来看到717拎着早点在人群里着急的寻找，不觉得心头一热，便想叫他，但又想叫717未免有点奇怪，就尴尬站到那里，直到717回头看到她。
“你不要乱跑，这地方比较乱。”
“这是哪？”
“你别管那么多，我说了你都不知道。吃过早点你就赶紧回去吧，我今天还有点事。你出了大门就会有车。”
“哦。”秦满音嘀咕一声，坐到一边喝豆浆去了。
走出大门的时候秦满音悄悄记下了厂牌，然后搭车回去，半路改变主意去了唐离家，结果仍然没有消息，秦满音想再有两天找不到就该回去了，不知道怎么竟无端惆怅起来。一路心情跌到谷地，从车上下来，隔壁早点铺冷冷清清，秦满音径直走上楼想去睡觉，楼梯走到一半又忽然折回来，她突然想到短信，想到那个叫“秋”的女子，她是不是还在那里等着717呢？
秦满音走进早点铺，一眼就看到一个长发女孩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秦满音点了一碗豆浆两个包子，找了个有利观察的位置坐下，然后就开始偷偷打量那个女子。
那个女孩子，长直发，眼睛很大，画淡妆，穿一件黑色的棉布外套，在那里坐着发呆，桌子上的点心还有豆浆早已经凉了，应该是已经等了很久，看上去眼神里充满期待，却又是非常落寞。这个女孩子应该就是“秋”了。
那女子就那样一动不动，像是等待了千年一般，像是化石一样，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直到电话响起，那女子回过神来，才发现时间已晚，才急匆匆走掉，秦满音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钟，8点7分，她难道是每天都在这里等待么，秦满音有点怜惜起来。
从沉睡中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太阳正烈，抬眼看窗下街上几乎没有什么人，秦满音有点饿了，梳洗了一下打算去楼下吃点东西。这时候听到楼下有争吵的声音，秦满音拿了电话走下去，楼下的饭厅站了一群人，在围着四姐争吵。秦满音一眼就看到第一次见到717时候后来出现的那个长发三角眼男子，他似乎是个小头目，态度跋扈，四姐也很冷，最后像是交谈破裂了，那群人很不甘心的离去。
四姐穿着棕色的连衣裙子。面对那群人离去的方向站了很久，一回过头看到秦满音，低低说了声：“啊，你起床了，要吃点什么？”
“刚才那是？”秦满音小心地问。
“一群无赖而已，不用理他们。”四姐坐到秦满音旁边，然后招呼伙计端两碗绿豆汤来。
“我见过他们，就是你给我介绍离江的那天晚上，我在江边见到了这群人。”
“哦？他们在做什么？”
“好像是想抓一个什么人吧，当时还都拿着刀。”
“怪不得，怪不得。”四姐突然喃喃自语起来。
“怎么了？”秦满音抬头看了看四姐，然后说：“这当中一定有个曲折的故事。”
四姐没说话，掏出香烟点上一根，缓缓吐出烟雾之后，说：“这件事长久困扰着我，已经好几年了。”
四姐断断续续讲了好半天，一直到太阳西下，一直到人群散去，这中间秦满音接了两个电话，其中一个是出版社领导打来，叫她明天赶回去，无论找没找到唐离。
故事跟设想的不一样，秦满音以为那个叫717的男子就是唐离，只是不愿意说出自己的身份，可能还因为逃亡途中不太相信别人，他就是那个为了小说而活的人。可四姐说的不一样，她关于唐离的故事多了两个人物，小五和小六，小五是男孩，小六是女孩，他们三个是青梅竹马长大的童年玩伴。后来到了青春期小六跟性格开朗的小五走到了一起，唐离则变得更孤僻，他们三个都在这条老街上走上了不回头的黑道路，慢慢被改变。后来小六做了老大的情妇，而唐离在一个下着雨的夜里，在一个冷饮店里拿刀刺死了小六，然后下落不明。从此以后黑白两道都开始没日没夜地寻找他。
说到这的时候秦满音心里咯噔了一下，假设四姐说的是真的话，那他遇见的那个人就没有说谎，他应该就是故事里的小五。秦满音问：“那小五呢？小五做什么去了？”
“小五也离开了，他认为是自己老大害死了小六，而不是唐离，他一心想着复仇。”四姐靠在沙发上，像是虚脱，她想了好半天，才形容出来，她说：“他们三个其实谁都离不开谁。”
秦满音低低叹气，四姐把故事说得很简单，轻描淡写，但其中暗藏了的无数跌宕和汹涌秦满音在心里都能一一感觉，一切都是真的都是真的，不是编造的小说。
两人沉默了很久，四姐说，你明天就走了吧？那我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秦满音说你问吧。四姐就说，你是不是见到了唐离？我看到你之前拿着他的手机。
秦满音心里疑惑了一下，但很坚定地说，不，我想我见到的那个人应该是小五。
四姐的脸上出现又惊又喜的表情，说：“那你知道他在哪么？能不能带我去？有个人想见他，我也想带着他去跟他老大谈谈，彼此和解了算了。”
秦满音说，我不知道他在哪，我只是恰巧遇见而已。
四姐眼神一下暗淡下去，说，那算了，然后低着头走了出去。
这之后秦满音一个人坐在那里想了很久，把整个故事从头到尾连贯了一下，想到唐离小说的细节，想到717茫然的眼神，想到在清晨早点铺等待的女孩，甚至想到四姐在平静表面隐藏的欲望这些东西拥挤在脑海里，秦满音有点不知所措了，于是想起给717打电话，电话响了很多声才有人接。
717看起来似乎仍然在那个网吧，时间是晚上7点，正热闹着，有各种各样的响声。717说：
“抱歉，刚玩游戏玩着玩着睡着了。”
“我想见你一面，有些话想对你说。”秦满音说：“那或许对你很重要。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717在那边迟疑下一下，然后说行，一会在离江边上见。
秦满音说我直接去找你吧，如果你还在昨天的地方。
717说那好吧。我等你。
717头埋在显示屏下面，深深睡了过去，表情安详，像个孩子。而开着游戏的界面上，一个人站在一片荒芜中，四顾茫然，站在那一动不动。秦满音想还是不要吵醒他，这可能是他难得的欢愉时光。她就搬个凳子坐在那边，静静盯着电脑屏幕，突然有一刻突然从别的地方冲出来一个怪物，攻击了屏幕上的人几下，那人就那样突然倒了下去，地上一滩血。
秦满音忍不住叫出声来，而717这时候就也醒了。他醒来，眼神突然由迷茫变成惊恐，秦满音顺着他眼光回头看过去，发现四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猝不及防，甚至没有一句话的交谈，717一下从座位上起来，就朝后门奔去，而没到后门就被两个男人拦住，一番扭打之后被人按在地上，然后一阵乱打，很快全身都是血，再也没有力气逃跑，甚至想说句话都困难，秦满音突然回过神来，一下冲过去，用身体挡在717前面，那两个人看了，便也不再动手。
秦满音回头去看已经辩不清面目的717，他张着嘴想说什么但很吃力，后来勉强听清楚，他说，没想到，真是没想到。没想到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唯一说的一句话。
他到底是没想到什么？
秦满音有点愤怒，望着四姐，四姐望了她一眼说：“这是江湖规矩，我抓他是为了带他去谈判，你放心，不会怎么样的，你安心走吧。”然后她冲门口站着的七八个男人说：“带他走。”
他们上了一辆面包车然后扬长而去。
秦满音站在那摊血面前过了很长时间才回过神，这是他跟717或者小五的最后一次见面，只是短短几分钟，眼前那个一个鲜活的人变成一摊鲜血，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留下。
秦满音突然觉得自己一点都不了解这整个故事，他们每一个人，唐离四姐717，他们都只是说了整个事件的一部分，有头有尾有中间，却缺少关键的衔接跟细节，一团迷雾拥挤在一起。但那一刻她对故事本身已经再去兴趣，她被717被抓事件中巨大的悲伤包围起来，觉得身心疲惫，她忘不了鲜血淋漓中漆黑的眼睛，717要找的唐离还没有找到，他们拥有怎样的一个未来？
第二天，秦满音留给四姐一封信，然后乘火车离开了a城，至于后来的故事她再也不知晓。
这样过了大约一个月的某一天，秦满音在门口发现唐离写过来的信，时间在秦满音去a城之前，信还附带了一个小说，小说接着前面说，那男孩子杀了人之后其实根本没逃出去，而是被人捉住秘密杀死了，而他那从小到大的好兄弟则一面在城市各个角落寻找他一面伺机准备报仇，他始终认为他们的那个老大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而结局一样脱不了死亡，最终男主角因为错信了被刺死情妇的姐姐而被伏击，死在老街街头
秦满音读完唐离的预言小说，像是死过去一样，躺在椅子上，大约过了20分钟，秦满音坐起来，嘴里念叨着唐离唐离，她找出很多年不用的钢笔，铺开唐离的小说，她想，小说并不是那样发展下去的，不应该那么写。
那世界上以后还多了一个我。秦满音想要还原真实的故事。
秦满音的笔落下又拿起，她在想应该给这小说怎么样的一个结尾，这时候在a城的老街，四姐的枪口对准了红旗街的老大赵应平，她终于给自己的亲妹妹报了仇，杀死了害死她的3个男人。
这是你我永远都不知道的事。
the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