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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泪的药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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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生离死别

    民国三十七年腊月二十八日,三湾村的男男女女、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可李根柱家里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米缸是空的,灶是冷的。妈妈一大早就站在村口,手搭凉棚,左顾右盼:“快过年了,根旺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根旺是大哥,到广东挑盐脚,已经去了四个月了,与他同去的大胖、小黑已经回来十多天了。唉!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不会有什么事吧?一家人都在为他担忧。突然,保长带了几个乡丁,冲进根柱家里,不由分说,就把他带走了。根柱妈在后面一路追赶,哭哭啼啼:“求求各位老总,你们行行好,放了我家根柱吧!他还是个孩子呀。”

    李根柱就这样被抓去当了壮丁,那年他还不满一十六岁。

    根柱被分到88军32师8团4菅3连当了一名卫生员,随部队驻防长江。到部队后,他结识了医疗队的雷宝贵,跟随他当学徒。雷宝贵是一名军医,长根柱五岁,根柱就叫他雷大哥。宝贵待人和气,医术精湛。他看到根柱这个人诚实,心里很喜爱。后来又听说根柱与他是老乡,就更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三个月下来,根柱与宝贵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时局日渐恶化,共产党的军队像潮水般涌来,根柱所在的部队兵败如山倒,溃不成军。一天,根柱和宝贵正在前沿阵地为伤员包扎伤口,突然,一颗手榴弹落到他们附近。根柱见状,急忙扑到宝贵身上。根柱血流满面,宝贵却安然无恙。根柱身边的药箱也被鲜血染红了,宝贵深为不安,扑在根柱身上大哭:“根柱,我的好兄弟!你千万不能死啊!”一摸鼻孔,还有气,宝贵立即进行抢救,他要竭尽全力,把根柱从死神手中拉回来。或许是根柱命不该绝,一个月后,他竟奇迹般活了下来,只是落下了终身残疾,走路一拐一拐地。这样,根柱就像一个弃儿,被部队一脚踹出了门。临别,宝贵赶到路口,为他送行。宝贵:“根柱老弟,我这条命是你给的,叫我怎样报答你啊!”根柱:“大哥,可别这样说,我们兄弟俩还谁欠谁啊!”宝贵取下身上的药箱,交给根柱,说:“你回家后就行医吧,或许还能找口饭吃。”并从身上拿出八个银元,拜托根柱去看望他的老娘。根柱含泪接过药箱和银元,说:“大哥,你放心,你的娘就是我的娘,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他们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不愿分开

    二、踌跎岁月

    李根柱回家后,见自己的妈妈已经去世,大哥外出杳无音信,生死不明。不到一年时间,一个好端端的家就变成这副样子,便觉十分凄凉,感叹命运不公。后又到雷宝贵的家中,看到雷妈妈因思念儿子,眼睛都哭瞎了,更是伤心不已。这个世道哪还有我们穷人的活路啊!他跪在雷妈妈面前,说:“妈妈,儿子看你来了!”雷妈妈用手哆嗦地摸着根柱的脑袋说:“你不是我的儿子,我儿子呢?我儿子到哪里去了?”根柱说:“我确实不是你的儿子,我是宝贵的好兄弟根柱呀。”说完从身上拿出八个银元交到雷妈妈手中,并把他如何与宝贵相识、相交、相知以及如何在战场上结成生死之交的经过向雷妈妈一一细述。当雷妈妈知道眼前这个跪着的年轻人就是自己儿子的救命恩人时,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才颤抖地说:“恩人哪,你是我们全家的大恩人哪!”根柱说:“妈妈,你千万不要这么说,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妈妈,我就是你的亲儿子。”根柱把雷妈妈接到了自己家中,从此娘儿俩相依为命。

    没过多久,家乡解放了,根柱一家分到了田地,过上了平静幸福的日子。

    一天,邻居家的儿子生病了,急得手足无措。根柱知道情况后,便运用在部队学到的医药知识,给这个小孩子治疗。他通过认真观察,发现小孩是患了急性肠胃炎,这个病说难治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关键是当时农村医疗条件差,缺医少药,即使你诊断出来也没办法,干着急。这时,根柱想到了宝贵给他的药箱,便从药箱里拿出了一些从部队带来的西药,再加上自己配制的土药,对小孩进行了详细地诊治。在他的努力抢救下,小孩的病奇迹般地好了。后来,左邻右舍有什么病痛都来找根柱看。没办法,根柱又重新背起了药箱。他刻苦钻研医术,遍访名医,医疗水平提高很快,不出几年,便成了远近闻名的郎中;再加上他人品好,服务态度好,找他看病的人络绎不绝。所以尽管他腿有残疾,生活还是不成问题。每想到这些,根柱就心存感激,时常念及大哥的好处。大跃进那年,根柱娶了一个漂亮的媳妇,不久便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取名为“跃进”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跃进八岁那年,根柱被公社的基干民兵抓走了,说他解放前曾经当过国民党的卫生兵,是共产党的敌人;又说他是国民党的特务,至今还与台湾有联系,是地地道道的现行反革命分子;要他到公社去办学习班,老老实实交待问题。跃进妈急得死去活来,几次带着小跃进到公社去找领导评理,说她根柱是如何如何地清白,如何如何地老实。可在那个荒唐的年代,哪里有她娘儿俩说理的地方啊!瞎眼婆婆更是焦急万分,不久便病倒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三个月后,根柱回到了家中,已经折磨得不成人样,面黄肌瘦,气喘吁吁,原先的瘸腿更瘸了,一家人抱头痛哭。

    雷妈妈拉着根柱的手,流着泪说:“儿啊,我们家前世遭了什么孽?为什么灾难总是降临到我们头上?”她抖嗦着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布包,说:“根柱,这是宝贵给我的八块银元,你好好地保管吧。如果有一天,宝贵回来,你就交给他,说娘想着他。”根柱安慰她说:“妈妈,你会见到他的。”雷妈妈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不久便遗憾地离开了人世。

    根柱虽然放回来了,但一点自由都没有,在他的房前屋后,总有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防止他搞反革命活动。这样一来,他就不能到外地去行医了,家里失去了经济来源,陷入了极度的贫困。不仅如此,根柱隔三差五地要到公社去汇报思想情况,如有怠慢,便要遭受批斗。一家人成了黑五类,走到哪里都要受人岐视,连小跃进在学校里也要受红小兵的欺侮。这样的日子何时熬到头啊!根柱一家悲观到了极点。随着“文化大革命”运动的深入发展,对根柱的斗争越来越激烈了,对他的折磨更残酷了。跃进高中毕业那年,根柱被几个民兵抬进厅屋里,奄奄一息,显然,是刚刚遭受了批斗。跃进与妈妈扑在爸爸的身体上大哭。根柱从昏迷中慢慢醒过来,有气无力地说:“把我那个药箱拿来。”跃进冲进里屋,把药箱放在爸爸的面前。根柱看到药箱,奋力挣扎起来“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吐到了药箱上。跃进妈妈赶过去擦拭。根柱说:“跃进,这是你宝贵伯伯的药箱,里面还有八块银元,我把它交给你了。如果有那么一天,你伯伯回来了,你就把它交给他。”说完就咽了气。跃进娘儿俩含泪埋葬了父亲。

    三、宦海沉浮

    跃进看到爸爸的药箱,心情格外沉痛。他心想:“这个药箱,是一个不平凡的箱子,它凝结了父亲和宝贵伯伯的战友情谊,它见证了我们李家的斑斑血泪!我不仅要妥善保管好,而且要把李家的医术发扬光大,造福百姓。”想到这里,跃进重新整理了爸爸的遗物,把所有的医药书籍和医疗用具都接了过来,开起了个体诊所。跃进聪明好学,博览群书,不仅掌握了西医的基本治疗方法,而且对中草药的研究有独到的见解,掌握了很多民间偏方。不出三年,就名声大噪,来他诊所看病的人绵绵不断。“四人帮”垮台后,父亲得到了平反,那些强加在父亲头上的顶顶帽子,统统摘掉了,一家人重新过上了开心幸福的日子。恢复高考的第二年,跃进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湘南农校;三年后毕业分配在牛头公社当干部。这一连串的好事,喜得跃进娘儿俩心里象灌了蜜一样,甜滋滋的。

    参加工作后,李跃进对生活充满了理想,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勤劳朴素,任劳任怨。第二年,便入了党;转为正式党员后又任命为公社党委委员,可谓春风得意。1984年,人民公社改为乡镇人民政府,李跃进被组织上派到香江乡任乡长,那年他还不到二十六岁,成为全县最年轻的正科级干部。到任后,李跃进对自己的要求更加严了,一年365天有360天在乡里,一月30天有26天在基层;加上他年轻有朝气有魄力,科班毕业有文化有水平,香江乡的工作样样走在全县的前列。第二年年初,在县委召开的三级扩干会上,李跃进被授予“模范乡长”称号。这个荣誉是武大郎开店——仅此一家,只有李跃进一个人有这个殊荣。会后,县委张书记特意把李跃进叫到他的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跃进啊,好好干吧,世界是你们的,未来是你们的!”跃进听后,激动万分,表示一定要努力工作,决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人在顺境的时候,时间也过得特别快,转眼三年就过去了,又到了乡镇换届选举的时候,李跃进被调到矮塘乡,作为乡长候选人,参加选举。那次选举,乡长候选人有两个,二选一,实行差额选举。由于李跃进新来乍到,代表对他不了解;再加上他的竞选对手能言善辩,有意拉票。结果,李跃进落选了,他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他人生遭受的第一次挫折。事后,领导找他谈话,要他放下包袱,好好工作,正确对待这件事。跃进听了,也不以为然。

    半年后,组织上把他调到麻田乡任乡长。麻田乡是全县有名的贫困乡,而且社情复杂,工作落后,一般的人都知道那是块难肯的骨头,县委曾经派了好几个人到那里任乡长,干的时间都不是很长,站不稳脚跟,打不开局面。这次派李跃进去,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临行前,县委王书记再三嘱咐:“你到那里后,一定要沉得住气,凡事不要性急!”跃进表示一定牢记领导的教诲,不给领导添乱。

    为了治理好麻田乡,他决定从调查研究入手,先摸清情况再说。于是前后花了一个多月时间,走遍了全乡的山山水水,掌握了许多第一手资料。回乡后,又反复征求干部群众的意见,制定工作规划,交给党政领导集体讨论后,才形成正式的文稿。正当他准备大显身手,实施这份计划的时候,一次更大的事件让他陷入极度被动的境地。原来,乡政府一名副乡长带队在执行计划生育的过程中,与一个回家探亲的现役军人发生了争执,把那个军人打伤了。部队领导接到信后,马上来人与县委交涉,责令县委要尽快严肃处理。没办法,县委为了平息事端,只好忍痛割爱,把李跃进调到了温泉乡任乡长,而那个副乡长则被免职。

    来到温泉乡后,跃进进行了认真的反思,总结了成功的经验,吸取了失败的教训。他认为,自己之所以事业受挫,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遇事不冷静,性情急躁。于是,他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书写“制怒”二字,作为自己的座右铭。温泉乡也不是一个工作好搞的地方,村级班子处于瘫痪半瘫痪状态,计划生育、社会治安、财政税收等主要工作在全县都挂起了黄牌,一直处于落后状态。对于工作,李跃进从来没有说过一个“难”字,关键是如何协调人际关系。上任不到一年,温泉乡的工作就有很大的变化,彻底扭转了被动落后的面貌。但是他做梦也没想到,乡党委书记正在罗结罪名,在他背后告刁状、使黑枪。在当今社会,党委书记说话是有一定份量的。县委认为李跃进不能与党委书记配合好,是严重地闹不团结,搞党内有党,一定要杀一儆白,严肃处理。这次,李跃进倒得更惨,被免除党内外一切职务,作为一般干部调到双合乡。李跃进心里很不服气,多次找市县领导上访申诉,结果无功而返。

    李跃进来到双合乡后,低调做人,埋头工作。闲暇之余,寻些中草药,给百姓看病,而且不收任何费用。时间一长,他在当地群众中享有崇高威信,人们都把他当作华佗再世。1995年乡镇换届选举,李跃进不是县委提名的乡长候选人,也在乡人民代表大会上被选举为乡长,得票数远远超过那个正式候选人。选举结果出来后,跃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再向代表道谢。李跃进十分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工作更卖力了,对群众态度更好了。也许是他命运多难,正当他准备大展鸿图干一番事业的时候,厄运又悄悄降临到他的头上。原来乡党委书记的一个亲戚违犯计划生育政策,需要处理。当时,大家一致认为给书记一个面子,从轻处理算了。后来迫于县委的压力,需要重新处理。乡里只好组织人马把这个计划生育对象抓来。途中,那个计划生育对象的亲属行凶,砍伤了乡党委书记,而这次行动跃进刚好在县里开会没有参加。事后,乡党委书记总认为是跃进搞的鬼,有意让他难堪。县委也不分清红皂白,再一次把李跃进一撸到底,免除乡长职务,改任主任科员,调往牛头乡。

    李跃进回到家里,拿出父亲遗留下来的那个药箱,百感交集,眼泪竟“涮”地流了出来。自己从政二十余年来,四起四落,兜了一个大圈,最后又回到了他原来参加工作的地方。唉,官场险恶啊!从此后,跃进对官场非常厌倦,心灰意冷,一门心思干起了个体诊所。

    四、柳暗花明

    一天,李跃进正在自己的诊所给病人看病,突然,他的手机响了:“喂,李跃进先生吗?我是县委对台办小刘,请你马上到台办来,有个台商要见你。”关掉手机,跃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台商,哪个台商?我又没有这样的亲戚。”当他心急火燎地赶到台办时,只见一老一少两个客人,正向他微笑呢。小刘介绍道:“这是台商雷先生和他的儿子,这是李跃进先生。”双方握手寒喧后,雷先生问道:“请问李先生,你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哪里人?”跃进一一作答。当台商雷先生确认眼前这个人就是他要找的人的时候,竟不住老泪纵横:“贤侄啊!我就是你的宝贵伯伯。我找你们找得好苦啊!”随后又拉过站在身边的儿子说:“这是你的建湘哥哥。这是你的跃进弟弟。”一场欢喜自不必说。

    他们一行三人乘坐小车来到了跃进家中。跃进的家人见来了这么尊贵的客人,倒茶的倒茶,让座的让座,非常热情。当跃进从里屋拿出药箱和那八块银元时,雷老先生竟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娘,根柱老弟,宝贵看你来了”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他们诉说,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是啊,半个多世纪的风雨沧桑,淹没了多少人的喜怒哀乐啊!但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了海峡两岸的血肉亲情!

    建湘和跃进一边安慰老人,一边劝他回宾馆休息。

    吃中饭的时候,县委刘书记也来了。他对李跃进说:“你要多陪陪雷老先生,有什么困难尽管对我说。”跃进说:“感谢书记关心,我会尽力去做的。”当问及雷老先生有何打算时,雷老先生说准备在家乡办个制药厂。刘书记听了非常高兴,连连夸奖雷老先生的爱国爱乡热情。吃完饭,稍作休息,雷老先生父子和跃进一家人赶往根柱娘儿俩的坟头。雷老先生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经过这一路颠簸,身体有点吃不消。跃进他们都劝他去休息,明天再来,但雷老先生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执意要去。没办法,跃进他们就搀护着他一步一步往山上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到达根柱娘儿俩的坟前。雷经先生趋前几步,扑在他妈妈的坟墓上,只喊了一声“娘”就昏过去了,急得众人赶忙抢救。过了好长时间才悠悠醒来,坐在坟前慢慢地忆起往事。他说,民国三十四年,他被抓去当兵,离开母亲整整六十年了。六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母亲,思念着家中的亲人。如今却阴阳两界,天各一方。雷老先生擦了擦眼泪,悲痛地说:“娘,宝贵对不往你!”大家扶起雷老先生,来到根柱坟前,他说:“根柱老弟,我欠你的太多太多了,你不但救了我的命,而且服侍我娘,给她老人家养老送终,今生今世我拿什么还你呀!”说完就在根柱的坟头重重地嗑了三个响头。跃进端起那个药箱,还有那八块银元,放在他奶奶爸爸的坟前说:“今天当着您们二老的面,我把药箱和银元还给宝贵伯伯,您们可以眠目了。”然后,拿出纸香贡品进行祭奠

    回家的路上,雷老先生语重心长地说:“海峡两岸,打断骨头连着根哪,任何分裂祖国的言行都是不得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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