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坛文学 > 崔炳章文集 > 往事如烟

往事如烟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墨坛文学 www.22mt.co,最快更新崔炳章文集最新章节!

    一

    说起我们村里的寡妇冬梅,村里人没有不知道,没有人不替她惋惜的。

    那还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幼少的小冬梅和母亲,被她的父亲抛弃在了大陆。她的父亲是国民党部队一少尉连长,她的母亲是三房姨太太。国民党溃退大陆时,她的父亲仓慌与一些显贵政要、残兵败将等抢乘轮船,从青岛逃往台湾。拥挤慌乱间,母女二人与小冬梅父亲被人冲散,没能踏上轮船。

    后来,随母亲改嫁他乡。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肆虐,饿死了许多人,她随她的母亲以乞讨为生。走到我们村的时候,她的母亲不幸染病去世。

    村里人可怜她,就找了一副旧板木做成了棺材,将她的母亲下了葬。

    那时我的家乡山清水秀,人情纯朴。而且,那永不会干涸见底、既美丽而又肥沃的富水河两岸冲积扇上,生长着大片大片的绿油油的玉米和马铃薯。这儿的人们虽说不上是富足,却也从未听说谁家的大人或孩子给饿死。那个岁月里,来逃荒的人,都把这儿看作是世外桃源,年轻女人心里梦想若能嫁到这偏僻的小山村,便是一辈子的幸福。

    据老人们说,那个年代,我们这儿用一个不论是唐宋青瓷碗还是明清花瓶,就能换一位如花比玉的外地黄花大闺女。有的甚至用十斤雪白的地瓜干,一下子换了两个媳妇。

    于是,已是年轻女人的冬梅,就留恋上了这块肥美丰饶的土地,于是就嫁给了给她母亲挖坟抬棺的一位小伙儿秦重。秦重在村油坊干活儿,双眼看东西却有些朦胧,冬梅长得水嫩白晰,模样周正。村里的人们就说卖油郎独占花魁,不识美人妙处,夜里先习孔门规矩再做那周公之礼。

    可是屋漏偏遭阴雨天,船迟更遇打头风。平平安安过了没有几年,冬梅丈夫就在生产队里的一次石青窝里打石头时,失足跌下山岩而死。

    冬梅十分悲伤,又痛恨自己红颜薄命,觉得自己肯定是一个命硬的女人。父亲远离乡井,母亲病死异地,丈夫又舍己而去,这一切莫非是自己明中注定的吗?邻村一个会看面相的神婆见到她说,婚姻未绝,后必有喜鸾临门。

    冬梅也未深信,她想还是一切随缘吧。虽有几次媒妁之言,她的心却是冷落落的,都婉言谢绝了。

    土地下放以后,家中一切担子都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那几年公公与婆婆相继瘫痪在床,吃喝拉撒尿也都是她一人照顾,因为家中丈夫是独生子,没有什么兄弟姐妹。白天忙地里的农活,回家时还要剜满满一篮子野菜,喂院子里一大群鸡鹅。猪圈里还养着一头老母猪,每当猪下崽儿的时候,就守着,夜里也不敢睡。

    夏秋农忙之时,冬梅就常累得在地里悄悄掉泪。幸亏善良的邻居们常来相帮,才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艰难的季节。

    不久,她的公公婆婆又约好了似地一起死了,却因治病欠下了许多外债。冬梅咬咬牙,更加日夜操劳省吃简用,在几年里就换清了债务。

    村会计玉顺的老婆说,这几年中,从没见过冬梅割一次猪肉,买过一回菜。就是大年三十晚上,也是自己送一碗肉馅水饺给她。

    有一次,别人家里正是鞭炮满天响的时候,玉顺老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饺悄悄走了进去,却看见冬梅正吃着玉米饼子,炕上还有一棵葱与一碗咸豆酱。

    不久,玉顺老婆就去叫冬梅,说是镇里欲安排两人去给人做饭,原来,村里四合院来了个独臂老八路,听说要长住沙家浜。给那独臂老八路洗衣做饭,每天五元钱工钱,她是否愿意去,冬梅高兴地答应了。

    自从那以后,冬梅慢慢与老八路相处久了,耳濡目染也对他有了一定的了解。知道他解放战争期间参加过很多战役,受伤无数,在朝鲜战争中失去了一只胳臂,他的未婚妻也在战斗中牺牲了,至今一直没有结婚。

    老八路来村子四合院住的主要原因,是为了看护附近六英山上六位烈士的坟茔的。他说,那六位烈士曾是他的战友。

    听老人们讲,解放万第那年,我们村附近山上发生过激烈战斗,有六位八路军战士长眠在这里。其实那六英山,原名叫落轿岭。

    那还是硝烟弥漫的一九四五年,为了消灭莱海路万第据点的日伪军,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许世友将军麾下的一支侦察小分队,悄悄插入敌人的外围防区,不幸被敌人发现。小分队边打边撤,日伪军见八路军战士势孤力单,便采取群狼斗虎之策,成合围之势紧追不放。战士们最后退到了落轿岭上。要知这落轿岭东向出莱海路,南连近海山脉,都已被日伪军封堵。而西侧凸兀陡峻,飞鸟难下。南岩依河壁立,斧削一般。

    战士们见已无退路,便与敌人展开了惨烈的肉搏战。

    由于敌我力量悬殊,六位战士相继牺牲。最后,只剩下班长一个人。看着乌鸦鸦端着刺刀龇牙咧嘴围上来的敌人,那位班长扔出最后一颗手榴弹,抱住一个冲上来的敌人,一起滚下身后那陡峭的山岩。而山岩下边,就是汹涌激荡的富水河。

    第二天,村里人在掩埋烈士的时候,才发现其中还有位女战士。她牺牲得很壮烈,腹部被敌人乱刀戳开,肠子露在腹外,鲜血染红了身边的土地,嘴里还死死咬着敌人的半只耳朵

    至于那个与敌人一起跳下山岩的班长,人们寻遍了河的两岸,也没有打听到有关他的一丁点消息。人们想,那班长肯定是与所抱敌人一起被水冲走了。

    于是,山中便有了那六座英烈坟,那座山,也就叫六英山了。

    奇怪的是,来年春天,那六英山下的河两岸,竟然生出了一片嫩嫩的芦苇芽儿。秋天到来的时候,那片芦苇牙儿便长成了茂盛繁密的芦苇丛林。轻盈的芦花随风舞动,芦絮飘扬如冬日里瑞雪初降,更奇怪的是还带着一股幽淡的玫瑰般的馨香,使人们惊喜不已。

    二

    老八路自己除了让冬梅和玉顺老婆二人买菜做饭,要洗的衣服许多时候还是硬要自己去河边洗濯,不论冬梅怎么说都不行。

    有意思的是,这老军人的外衣外裤都是军装,而且三、四套,别人自然是认不出的。有时衣服磨破了或不小心弄烂了,细心的冬梅就看见了,就软硬兼施,非逼老八路换上另一套干净衣服,将身上衣服脱下来。然后,飞针走线将破损处补好。老军人就看着缝织密密的针线说声谢谢冬梅妹子。

    冬梅就不好意思说,买菜做饭浆缝补洗本来就是女人的事情,大男人老爷们是不会也不应该做这些事情的。

    听冬梅此语,老八路呵呵笑了起来,问她是哪一个古人说的。冬梅说,不知道古人是怎么说的,不过村里的人家都是如此,男主外女主内。就是家中屋檐下的燕子,也是雌儿看家,雄燕出外打食说这话的时候,冬梅忽然觉得自己的言语中,似乎隐隐含了一层别的什么意思,连自己也不仅吃了一惊。

    老八路似乎没有听出冬梅话中之意,甩甩袖子,提起随身不离的二胡走了出去。

    玉顺老婆却听出了冬梅的心思,不过她不想戳破这层窗户纸。回家后只告诉了丈夫玉顺。

    玉顺说,那老八路真有些奇怪,眼看来村里四合院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听说过有什么老婆儿女来看看他。就是因为战争年代耽搁了婚姻,如老八路这样的功臣,听说又是部队里的高级干部,说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当老婆,还是不成问题的。

    一天,冬梅一边听老八路在院子中拉二胡一边做饭。

    院子里正在晒衣服的玉顺老婆,忽然叫了起来:“冬梅妹子,锅里的饭好象出糊味儿了!”

    冬梅吃了一惊,脸一红道:“锅里忘记添水了!”说着,就匆忙用水瓢舀了些水,揭开锅就要往里倒。

    玉顺老婆笑道:“千万可别添凉水,会把铁锅炸坏了!”

    冬梅收回水瓢,不好意思拍拍脑袋:“看,忙糊涂了。”

    玉顺老婆又笑道:“妹子心里好象有什么心思呢!”

    “能有什么心思呢?唉!”冬梅轻叹了口气,象对玉顺家里说,又象是在问自己。

    那天冬梅回家,心里觉得闷得慌。到了晚饭时间,不想吃,也不觉饿。她的眼前老是晃动着玉顺老婆的那张笑脸,那脸上分明写着诡谲二字儿,自己不但能读得出,而且觉得那眼睛的光亮将自己看了个体无完肤。总觉得她一直在耳边说,妹子好象心里有什么心思呢!

    哼,你玉顺老婆才有那个心思呢!要不,怎么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她这样想着,安慰着自己,也是对玉顺老婆的反击。不过自己忍不住偷偷笑了。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竟泛起一层微红的潮润,那只有少女时代才有的青春美丽的象征,突然回到了身边似地。就如落叶萧萧的秋天里,忽然看到一处山涧中流出温暖的泉水,旁边生满了芳香沁人心扉的春天的花朵

    她的家座落在村里一处较高的山坡上,坐在街门边的石条板上,不用抬头就能看到大半个小山村子。每到夏天的时候,这儿敞亮通风,许多男女老少都喜欢来此乘凉。房子的正门不远处,对着的是一个突起的小石冈。

    她的丈夫、公公及婆婆死了以后,村中就有人告诉她,按照民间风俗,一般乡间老百姓人家,出门碰山石是不吉利的。想想凡人的脑袋去撞石头,还不是一个头破血流吗?说的人多了不由你不信。

    冬梅于是就请了东邻村的一个泥瓦匠,将石壁迎面铲平,并请村里一个老先生,用红漆写上了“泰山石敢当”几个字。见过的内行人说,此字有兰亭清骨,米黄笔意。

    当然村里的人多不知兰亭清骨是什么意思,猜想大约是把一些肉骨啃净了,将骨头堆成了字吧!

    晚饭后,冬梅就走出来,坐到石条板上,悄然地望着夜色中的小山村。

    街上没有人,人们此时肯定都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夜饭,谈论些张家长李家短的故事或绯闻,也能看得到许多人家里透出的明亮的灯光。

    偶尔谁家的狗忽然狂叫一声,紧接着,几乎整个村子里的狗都跟着汪汪叫了起来。她忽然记起童年的时候,妈妈曾给讲一犬吠形百犬吠声的笑话,自己听不懂,就哭着要狗肉饺子吃。当军人的爸爸以为她没出息,气得揍了她一巴掌。

    想着,不禁心中凄然。

    忽然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冬梅不觉抬头一瞧,却见黑绰绰的一个人影儿正沿着窄窄的小道儿向自己慢慢走来。由于是农历的下半月,天空中还没升起月亮,一点也看不清来人的大致轮廓。待走近了却听得到他的粗重的鼻息声,感觉到他那有些高大的身驱带来的一股凉凉的风。

    那人走到她面前站住了,将肩上扛的一样东西放在了地上。

    冬梅惊鄂地站起来问到:“你找谁?”

    看到冬梅慌乱的样子,那人暗中笑了:“是我,石蕴玉,嫂子!”

    听到石蕴玉这个名字,冬梅有些紧张的心放了下来。

    这石蕴玉就是那个东邻村的,将冬梅房门对面石冈铲平的泥瓦匠。

    那天,石蕴玉在用钢钎凿石头的时候,不小心把手给蹭破了,血流了很多,疼得呲牙咧嘴。冬梅急忙从家里端来一盆热水给他洗净了伤口,上了点药,并用干净布条儿小心包扎好。

    石蕴玉整整干了两天,才将石冈凿平。

    不过他没算冬梅一分工钱,没吃她一口饭。

    冬梅很是过意不去,中秋节的时候,特意买了两瓶白酒和几斤月饼送去他家。虽然不是一个村,其实两家相隔并不太远,从冬梅家拐上正路,跨过一条水沟,翻过一个不高的山冈子,就看见村头有两棵相互依偎的,粗壮高大的老加拿大白杨树。白杨树旁边,那栋黑色小瓦房就是石蕴玉的家。

    她去他家的时候,石蕴玉正在院子里洗衣服,院中晒衣服的铁丝架子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女人的衣裙。突然看见冬梅登门,石瓦匠搓着两手有点不知所措地站起来。这时,系在院角落里的老母狗似乎知道了主人心思般,从草窝里钻出来,抖抖身上的乱草,朝着门边的冬梅摇头摆尾温和地叫了几声。

    这是冬梅第一次去石瓦匠的家。令她感到意外的是,石瓦匠家中显得非常脏乱,炕上还躺着一个看上去病得挺重的女人。女人约摸四十多岁的样子,见到冬梅慢慢转过头,眼睛直直看着她,没有更多表示。

    石蕴玉说,妻子得了肠癌,在医院里做了切割手术,可惜已是晚期,吃喝拉撒尿都不能自理。身边只有一个女儿,已上初中。学校离家几里路远,女儿为省钱一日三顿回家吃饭。不过孩子很懂事,回家洗衣做饭照料妈妈,一刻也不得闲。

    说这些话的时候,冬梅看见石蕴玉这条高大结实的汉子的脸上写满了淡漠与悲伤。于是,她没有多想,帮他洗完了剩下的一堆衣服,搭到架子上,一一整好。还将他那凌乱的家收拾了一番。干完这一切的时候,天已黄昏了。

    冬梅走的时候,石蕴玉腰里扎着妻子的围裙送她出了门前的小山坡。

    走到村头的时候,冬梅回头望望,其实早已分不清他的样子,只有那条花布围裙,很清晰地映于眼帘。

    那天夜里,冬梅没有睡踏实,眼前老是晃动着石蕴玉妻子那双无神的眼睛,和小山坡上的花布围裙。半夜里,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着了,就梦见石蕴玉家中那只温顺的哈巴狗儿,忽然变了脸,张开血盆大口向自己狂吠起来,系在脖子上的铜铃铛也晃动着铛铛地响起来,吓得她飒然醒来,却听见墙上的机械钟正响十二点,原来并不是什么铜铃铛响。

    后来,听说石蕴玉的妻子死了。冬梅去镇里赶集市的时候,恰好碰到了正等坐车的石蕴玉。见他打扮得整整齐齐,还刮了胡子,下巴青青地,身上背着厚重的铺盖卷儿,手里提着一兜泥瓦匠干活用的家什,看上去就象当年村里老一辈人闯关东的模样。

    石蕴玉说,妻子已死了,没了牵挂,自己也不想老死在穷山窝窝里。村中许多年轻人都走出了大山,去了大城市闯天下。听说外边的世界很精彩,人一辈子总要追求点什么,那怕不成功。石蕴玉说这话的时候,有力地挥动着手臂,脸激动地通红,引得周围的人好奇地探过头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冬梅问,女儿呢?石蕴玉说,住在她爷爷奶奶家。当然,等自己在大城市落稳了脚跟,希望也能让她到城中读书,见见世面,过上城里孩子所拥有的充满童话般美丽的幸福生活。

    自打那次分别后,几年中,两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相互间似乎淡淡忘却了。不久前,才听人说,石蕴玉这几年里带着一伙年轻人,承揽了城市里的几个重要工程发了财,而且组建了自己的建筑公司,在那座美丽漂亮的海滨城市中已少有名气,而且早已住上了洋楼。

    他的女儿也将户口迁到了城里,并在那里读书。只是他的老父老母去城中住了不到半个月,遛达完了传说中的月亮湾和炮台,就躲在家里不出去了。

    老父亲说,东山中的半亩麦子肯定荒满了草。老母亲说,笼子里的那两只白兔儿,可不知对门二聋子家侄媳还记得给喂些嫩草野菜?

    见父母故土难离思乡心切,石蕴玉只好将二位老人送回老家,每隔一段时间回家看望一下。

    “哦,是蕴玉!”冬梅微笑道:“如今听说是城里人了又很少回家,走熟了宽敞的大马路,就不怕嫂子这儿的坑坑洼洼的小路儿踩翻了你这大贵人的亮皮鞋!”

    “看嫂子说的——”石蕴玉道:“叫别人听到了,还以为忘本了呢!莫叫人戳着脊梁骨骂三代。”

    冬梅道:“说个笑话。可不知兄弟这次回家又是看望二位老人不成?”

    石蕴玉点点头:“双亲毕竟岁数大了,前几天接到父亲托人捎的信儿,说母亲去河边洗衣服,回来的路上,不小心将脚崴伤了。只是村里到县城的泥路实在是太难行走了。路不好行走也罢了,碰巧又下了连阴雨。茔盘南老王叔家的石头冒着风险开着三轮车去医院,不过还是误在了路上。幸好老王叔和儿子石头及其他几个邻居,又用门板抬母亲去了镇医院。我第二天赶回了家,才知道母亲的脚骨摔断了,而且由于路上耽搁了时间,已严重影响了手术效果。”

    提起附近村子去县城的土路,人们就编唱说:

    无雨泥一身,雪飞伴尘灰。大雨急连绵,四轮底朝天。

    王母蟠桃会,老君喝个醉,误走秦家路,屁股跌个碎。

    其实,这条泥路不只是我们这个村子,也是东村石甲湾去外地的唯一跑得动车的路。

    冬梅见石蕴玉说着村里的土路,不由地叹息道:“两个月前,这个村里有一个年轻媳妇忽然觉得肚子疼得慌。家里人一看,知道是女人要分娩的征兆。因为年轻媳妇岁数大了些,怕孩子难产,就急忙找了一辆三轮车载着向镇医院赶去。可惜路况太差,车颠簸得厉害,女人就提前分娩了。不幸的是,那女人遇上了难产,车上的几个跟随女人又没有经验,大家乱做一团。等到去了医院,年轻媳妇已全身冰凉。医生们抢救了半天,也没救回她与肚子里孩子的性命。医生说,若再早到十分钟,娘俩的性命就有希望保住了!”

    听冬梅说这个悲伤的故事,黑暗中的石蕴玉神情变得激动起来:“咱们这里的人们,祖祖辈辈走在这条兔子都不拉屎的山路间,不知耽搁了多少人的青春,误了多少人的性命!村中女儿因此多远嫁他乡,而邻村的女人们都不愿意听到我们两个村子的名字,以为它是闭塞和落后的代名词,因而许多老男人打了一辈子的光棍,许多年青小伙儿变成了鸡鸣狗盗之徒”

    石蕴玉说了一长串的话,冬梅觉得这石蕴玉去大城市住了几年,变得更加文质彬彬起来,言语里充满了激情。

    可也是,听说他年轻的时候当过小学老师,因为有些才华,被调去了公社教委。后来因写了一些诗,被认作是讥讽文革而受批判,一气之下,就解甲归田了。

    其间,他干过铁匠,还学了半年的木匠,临改革开放的那几年才拜师做了泥瓦匠。在做木匠那一段时间,也是他度过的最艰难时光。那时孩子既幼小,妻子一直被一种怪病缠身,四处求医问药不见好转。

    为了凑钱去城里大医院给妻子看病,他竟然在两天两夜之间,凭一把锯子一把凿子,就将一块买来的圆木做成了衣橱柜。第二天去镇集市去卖,又累又困,就依在木柜边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满集市的人早已散去,只剩下大衣橱与孤零零的他了。

    “这种路况将来一定要改变!”石蕴玉暗中语气坚定地说。

    一阵夜风袭来,冬梅忽然感觉到有些凉意。

    她醒悟似地笑道:“你看说话耽搁了卖药,到忘记了问兄弟,这么晚了到村里肯定有什么重要事儿要办吧?找谁呢?”

    石蕴玉笑道:“没找谁,也没什么要事,顺便来看看你嫂子不行吗?”

    “看你说的”冬梅脸一红,说道:“难得大贵人了还记得当年的穷嫂嫂,黑灯瞎火的也不怕碰歪了鼻子!还背着些什么东西来着呢?”

    “蕴玉当然忘不了嫂子的洗衣之恩,即使梦里也记得的。人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听说咱们这儿许多人家买了电视。这不,我从城里也捎了一块旧彩电来,日本索尼牌,十八英寸,木壳蓝屏的,彩色鲜艳图像尤其清晰,嫂子看了一定喜欢!”

    “真的?”冬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忽然记起来,北街碾屋边的玉堂家里,去年夏天的时候买了一块十七寸黑白电视,每到晚饭的时候,玉堂老婆就嚷嚷着老实巴交的玉堂将电视搬去倒厅平房上。一家人就将饭桌抬上去,放开电视,边吃边看边笑着谈论着。

    那时正热播电视剧霍元甲。村中家里许多没有电视机的人,都早早提着矮凳马扎子占了位子去。男女老少嘈嘈嚷嚷挤挤挨挨,玉堂老婆就大声与人说着话,捎带训斥男人几句,忙乱得很少在众人面前露脸儿的他满头大汗。

    冬梅也去看了两次,直到一次有一个小学生从台阶上被挤下来跌坏了腿,才不敢再去了。

    “不是真的,难道骗人不成?”石蕴玉用手轻轻拍拍地上的东西,里边似有木质东西发出的清脆声响。

    见是真的,冬梅高兴地急忙与石蕴玉一起,抬起地上的包裹小心翼翼进了屋里炕上。

    屋间的电灯是一只二十五瓦的白炽灯,亮得有些刺眼。

    这时,冬梅才见到了石蕴玉的庐山真面目。

    几年没见,他变得白了胖了,胡子还是那样给刮得青青地。衣着虽然依旧朴素,总是干净利落多了。上衣袋里插了一只金壳笔,灯光下亮晶晶地闪光。

    在他低头打包裹的时候,灯光照亮了他的还算得上茂密的头发,冬梅无意看见了几根闪着银色的白发,她的心就沉了沉,忽有一种莫名的酸楚占满了胸间。

    她禁不住又想起了自己的爸爸,那个记忆中如蕴玉一般宽厚高大的男人。

    她觉得石蕴玉在一些气质语音方面,跟父亲很有些相似。不过,这些念头电光火石般在她面前闪过。或许她太想念自己的父亲了,或许象其它女人一样,在短暂的人生旅程中,需要象父亲一般的男人的体贴疼爱,生命的花朵才会开得妩媚灿烂而永不凋零枯萎。

    看着这个极象父亲一样的男人,冬梅心中百感交集。

    石蕴玉打开了包裹,灯光里,那台彩电闪着雍容华贵的光泽。

    冬梅急忙提过热水暖瓶,倒了满满一碗开水放在石蕴玉身边桌子上:“家中没有茶,喝点白开水吧!”

    石蕴玉略略喝了点润润嗓子,又看了一下,见北墙边也有一张红漆旧式木桌,桌边正好镶着一个插座,就将彩电搬了过去。

    他将天线接好,然后打开电视。画面上立刻出现了几个艳丽少女,正穿着裸露的衣裙,蝴蝶般在尺见方的荧屏间飞来飞去

    图像清晰极了,就连美女们额角上的美人痣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下身薄如蝉翼的超短裙里冬梅看见石蕴玉孩子一般涨红了脸。

    “孩子和新娶的妹子都好吧?”冬梅问道。

    “什么新娶的妹子?”石蕴玉一脸狐疑。

    “听人说,你与医院里的一位漂亮医生处了半年对象,早应结婚了呗!”

    石蕴玉听冬梅此言,止不住笑了起来:“真是好事不出门,烂事传千里。那是我的一个表姐非得做一回月下老人不可,而那女医生又自做多情罢了!”

    “唉,不是嫂子说你,官儿当的再大也是个大男人。你现在也算是一个建筑企业家了,事情既多,家里更需要女人照顾了。有钱有地位的男人什么样的女人找不着呢?何苦过苦行僧一般的日子呢?若嫌城里女人太娇贵,嫂子我就给你找一个年轻俊丽的乡间妹子”

    听冬梅一席言语,石蕴玉忽然看了她一眼,问道:“嫂子是真心希望我找别个女人呢,还是口是心非言不由衷呢?如果没记错的话,嫂子比蕴玉还大三岁,怎么就不想一想自己的事情呢?要知道,一个女人家要比男人生活得更不容易更艰难些!”

    冬梅感到石蕴玉的眼睛中含着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她避开他的目光,却看到了他脚上穿的那双白胶鞋,看见了胶鞋上逢的一行整齐的白线。她认得这胶鞋还是自己给人家逢补的呢。因为在给铲石冈的时候,他不只是划破了手,脚上的鞋子也弄烂了。他不让逢补,她硬是扯下补好了。可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穿,因为鞋子看上去依如旧日时新。

    不过,一个企业老板还穿着一双不知哪年哪月买的烂鞋,可不叫人笑掉牙?

    沉默了许久,石蕴玉忽然说时间不早了,要走。冬梅没有说挽留的话,石蕴玉怅然叹了口气。

    送出黑咕隆冬的胡同,冬梅说:“嫂子就不远送了。谢谢你的彩电!多少钱嫂子先欠着,等有了钱就还你!”

    石蕴玉转回身,说道:“不必了,蕴玉整整等了五年了,难道还不及一台旧电视?蕴玉的心其实嫂子早知道了!不过,蕴玉会一直等下去!那怕再从春天等到秋天”

    石蕴玉说毕,顺着高低不平的小路慢慢走去。

    此时,金黄色的月亮刚刚爬上东边的山峦,一抹淡淡的月辉映亮了静谧的大地,也显出石蕴玉渐渐远去的身影。

    冬梅听出了他话语中的凄凉与无奈。

    夜里,冬梅想了很多。她想到了四合院的老八路。

    虽然他比自己大十多岁,可是在自己心中,他那雷厉风行的军人作风,与童年记忆里父亲竟有着许多相似之处,而那豪迈坚强的性格中,又展现出一个优秀男人所具有的品质。与老八路在一起,那怕并不是很长时间,也足以让任何女人感觉到他那阳刚气质中,所含有的另一种形式的体贴与温柔,更感觉到大山一般的依靠与幸福的仰慕是的,老八路的言行举止,一切一切已深深地烙印在心中,自己多么希望他能成为自己生命里的一部分呢!

    当然,如果生活中没有老八路的出现,自己的感情说不定会是另一个样子呢!可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臂如今天晚上,自己还会让石蕴玉孤独的离开吗?她说不清楚,虽然自己并不是那种水性扬花的女人。

    躺在已慢慢变凉的炕上,望着漆黑的夜空。夜空中好似有一张似笑不笑的大脸在瞧着自己,仿佛在说,妹子好象心里有什么心思呢!

    忽然,她听见窗外对面房屋上一只猫阴森森的叫着走过来,接着院子中砰的一声响,吓得她浑身乱颤,紧紧缩在被窝里不敢出声。她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与胆怯。

    后半夜,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刚睡着,就忽然听到猪圈里那头长得跟山刺猥似地猪崽儿挨刀般的叫起来。忽然想起还没给那畜牲喂夜食呢!便坐起身打开灯。可不知这灯真奇怪,闪闪烁烁鬼火似地。冬梅就不知怎么到了猪圈旁边,看看盛猪食的泥缸中没有多少食,只剩下了一些泔水,她用水瓢磕得瓮底叮铛响。

    那家伙听见瓮响,突然低吼一声,猛然向上一窜,就跳出了猪圈,见那街门正敞着呢!便一流烟撞了出去。

    冬梅心里惊道:这门怎么就开着呢?送走蕴玉回来的时候,清楚记得自己是闩了门,而且上了锁的。

    她追出门外,却见街面那条偶尔布着几根青石条的凹凸不平的土路,变成了油亮黑漆的柏油路。油路宽宽地,而且象城市里的大马路一样画上了白杠杠。两边还有白漆矮杆路灯,不过看不出亮与不亮。那瘦猪跑到不远处的路中间站住了,叉着四腿瞪着眼挑衅似地望着她。待她走近了,又机灵地跑远了。

    正焦急间,就发现路对面远远地走过来一个人,见他几步走到猪身边,毫不费力地将其制服,双手抓起来麻袋似地扔到了肩上,然后,大踏步朝自己走了过来。

    嗬!原来是老八路!看他穿着军衣戴着军帽,不是他是谁呢?冬梅好象看清楚了那人的面貌。刚要招呼,一看原来却是石蕴玉!这蕴玉怎么也穿起军装来了呢?她觉得心中迷迷登登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正要问,见石蕴玉微微一笑并不搭言,扛着那瘦猪径直走向自己家。她跟在后边,走着走着却忽然不见了石蕴玉与猪的影儿。

    冬梅就着急地喊道:“等一等蕴玉,衣服弄脏了嫂子给你洗一洗!”

    这一喊不要紧,冬梅自己蓦然惊醒,才知道刚才是南柯一梦。

    不过,她真的听见窗外圈里猪的低低哼叫的声音,其实声音并不大,在这万籁俱寂而令人感觉死气沉沉的深夜里,却也给自己增添了些许慰藉。

    唉!可不知这奇里古怪的梦是什么征兆呢?

    透过窗玻璃,望着天上给几朵青黑色的云遮遮掩掩,已变圆了许多的月亮,心里茫然想着。

    三

    初夏季节,气候温暖而湿润,一场雨疏疏落落整整下了两天两夜。富水河里的水变多变急了些,却也依然纯青透明。

    清晨,和煦的阳光照亮了富水河的两岸。看得见山坡上润亮的嫩草间,生满了数不尽的野花儿,微风轻拂,香风淡荡而令人心醉。

    然而,此时,正有一场看不见的暴风雨无声向六英山袭来。

    村里忽然贴出一张告示,说是六英山已被几个外商看中了,要开发成风景旅游区,六个烈士的坟茔要搬迁至其它的地方。

    六英山上的烈士坟要迁移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

    冬梅也最早听到了这个传言,是玉顺老婆告诉她的。

    玉顺老婆说,当会计的男人刚刚去村会议室开了会回来,说是镇里的挖掘机已经在路上了。并悄悄要她立刻告诉老八路一声。看样子那些有钱有脸的人早有准备,大概欲搞个突然袭击,学那小日本鬼子偷袭美国珍珠港似地。

    冬梅很感激玉顺两口儿,明白他们的意思。早饭还没吃完,就自己匆匆向四合院走去,她觉得应该马上把这个消息让老八路知道,那迁坟的人快到了。她知道那山上的长眠的英灵在他心中的分量。

    不久,一辆张牙舞爪的屁股冒着黑烟的挖掘机,就沿着东边坑凹不平的山路,一颠一簸向六英山慢慢爬去。挖掘机上站着几个凶巴巴戴着黑墨镜的人,他们手中还持着棍棒。他们身边还有一条黄色的小牛一般的狼狗,正将前爪搭在车的铁架子上,如人一般立着身子,支着耳朵,眼中放出凶狠怕人的光。

    挖掘机后边还跟着一辆乌龟壳似地小轿车,茶色的车窗玻璃遮着,看不清里面的人。

    眼看看得见不远处的烈士坟墓了,挖掘机停了下来那几个戴墨镜的人跳了下来,那狼狗也跟了下来。

    突然一声断喝吓了他们一跳:“不许动!”

    这伙人抬头一瞧,见烈士墓前的石坡上,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看清楚了,他就是那个山下四合院里的老八路!

    见这老八路身上依旧穿着早已发了白的军装,头上仍然戴着那顶褪了色的军帽。不同的是,帽子前边新镶了一颗鲜艳的红五角星,胸前挂满了大大小小若干军功勋章。他左手平端一支乌黑锃亮的双筒猎枪,高大的身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如钢浇铁铸般坚定。

    由于愤怒,老八路的脸扭曲变了形,脖子上的青筋根根突起,双眼血红,如一只被逼急了的雄狮,随时会扑过去,将那些狗仗人势的家伙们撕咬成碎片。

    风吹动着他的半截空衣袖呼啦呼啦地响,那帽上的红五角星和胸前的勋章,在热烈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一伙人被老八路的威猛气势吓得不知所措,看着黑洞洞的枪口,胆战心惊地差一点儿举起手来投降。直听到后边龟壳车中传来威严的咳嗽声,才如一群给人踩扁了的赖蛤蟆又鼓起了肚子般,挥舞着棍棒蠢蠢蠕动起来。

    其中一个从衣袋中掏出一张纸片,朝着老八路声嘶力竭念了一遍,读得错字连篇,听起来好象是镇里的什么通知。

    那狼狗也在一边朝老八路狂吠不已。

    老八路就好似没听见,嘴里只冷冷蹦出几个字:“狗杂种,谁敢动这儿的一根草木,老子就先送他见阎王!”

    说完,把猎枪缓缓抬了起来对准了他们。

    那伙人一见,知道老八路动了真格的,立刻吓得脸变了颜色,蹬蹬蹬向后退了几步。

    此时,有许多听到消息的人们也纷纷赶了过来。

    冬梅也急急赶来了,累得脸儿通红。

    众人围在老八路身边,形成了一道人墙,与那伙人对峙着。

    见此情景,几个戴墨镜的家伙,知道众怒难犯,只好扔下几句恶狠狠的话,爬上推土机。

    那狼狗也跳了上去,被人一脚狠狠揣了下来,跌得嗷嗷叫个不停。然后,挖掘机跟在龟壳车屁股后边一流烟没了影儿

    那狗就夹着尾巴一瘸一拐地追在车后。

    众人看到这伙人的狼狈样子,禁不住笑起来。

    忽然,老八路,仰头看着辽阔的长空,嘴里猛地发出一阵长啸,猛然抬起枪,枪口朝天,随着扣动板机

    立刻,震耳欲聋的枪声划破天空,群山回响,整个六英山似乎也颤动起来。

    人们还没有回过神来,就见他骤然咳了几声,吐出了一口鲜血,身子一歪,重重倒在地上。冬梅和大家忙扶住他,却见鲜血已染红了他胸前的军衣,也染红了军衣上的许多颗闪亮的军功章。

    冬梅流着泪和大家一起呼喊着老八路。

    许久,老八路缓慢睁开眼睛,气息短促一字一句的说:“我就是是那个跳跳岩的班班长,战战友们都牺牲了,我想念他他们,死死后埋在一一起”

    老八路费力地说着,一边颤颤地从怀中摸出一个薄薄的,用丝绸裹着的小包,见冬梅接过去,那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如释重负般的笑意,而后慢慢闭上眼睛,依偎在人们的怀中溘然长逝。

    人们打开层层包裹着的小包儿,里边竟是一张发了黄的黑白相片。

    照片的正面是七个年轻的八路军战士,他们武装整齐,英姿飒爽。其中有一个还是女战士,看她眉清目秀,乌发齐肩,身背军用药箱,与一位腰别勃朗宁手枪的战士紧靠在一起,幸福的笑意在他们脸上荡漾着,记录着他们青春美丽的岁月。

    照片的背面,相应写有他们的名子与职务。腰别勃朗宁手枪的战士背面写着:梁九八,山东沂蒙人,一九二五年生人,侦察班长。女战士背面则写着:衣小华,山东蓬莱人,一九三零年生人,八路军二旅卫生员。

    村里的人们就把老八路埋在了那个女战士坟墓的旁边。于是山中就有了第七座坟茔。

    转眼到了老八路七七之期。大清早儿,冬梅买了些果品香烛等祭祀之物,以及一个漂亮的花圈,来到了老八路的坟前。见坟前已摆了几个花圈,上边没有名子。一些残余的烧纸还冒着袅袅青烟,看样子有人来过。

    拜祭完毕,冬梅刚要转身走开,就望见一个人正翻过不远处的小土坡向自己走来。

    冬梅心猛然跳了几下,那不是石蕴玉吗!

    那人真的是石蕴玉。

    走近了,他笑笑招呼着:“嫂子真的在这儿”

    石蕴玉变得白了胖了,穿着一身西服,脖子上系着红底雪花图案的领带,脚上穿着牛皮鞋,变得真象一个城里人了。不过,老远看见他脚上的溅满泥土的皮鞋,冬梅的心紧了紧,生出了一丝莫名的失落之情。

    女人的心,秋天的云,她想到了那双缝着白线的白胶鞋。

    “蕴玉兄弟什么时候回家了?”她笑着问着,努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

    “坐了下半夜的火车,天不亮就搭汽车到了镇车点。只是咱们这条泥土路实在是太难行了,耽搁了些时间,这不刚进你们村子。”

    石蕴玉说着,走到冬梅面前站住了。冬梅才发现不只是他皮鞋上沾满了泥土,裤子上也是灰里土气的一层泥。

    “听说你的父母岁数大了,早搬城里去了,家中的房子也赠人了,已经不是大山里的人了,回家干什么呢?”

    冬梅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荒唐而好笑。怎么,人走了,就不许人家回来看看吗?便又补充道:“其实人恋故土,鸟恋巢,银狐临走必首丘。只是这路太委曲人了,许多人离开了就再也没回来过。”

    石蕴玉低头看看自己半身泥,孩子似地道:“怎么,嫂子看我不象一个山里人了,是不是该穿上当年那套满身水泥白灰的瓦匠服装,还有那双被人缝补的白胶鞋才像一些呢?”

    冬梅见石蕴玉语含深意,脸一下子红了,辩道:“你不是有车吗?怎就不坐着回来?宁肯一个人走得一身汗一身泥,别人见了还以为你破产了呢!”

    见冬梅如此说,石蕴玉不笑了,两眼炯炯地看着她说道:“没记错的话,蕴玉曾与嫂子说过,咱们两村去县公路的土路,蕴玉早晚会把它变成水泥路的,相信这一天不远了。我这次回来,就是再走一走这泥土路,让它深深留在记忆中。毕竟走了那么多年,一草一木也都有了感情,心里有点舍不得。再一个就是来看看那个有着神奇传说的梁老八路,他的一切我都听说了,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其实他老人家的英名,我早知道了,非常敬仰他,可惜一直没有缘分相见。”

    石蕴玉说完,向老八路的坟墓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于是,两个人边说着话儿边一起向回走。

    快走到两村的路叉口处,石蕴玉不由放慢了脚步,眺望着自己的家乡。

    冬梅问道:“你家中还有什么人么?”

    石蕴玉答道:“只有一个弟弟早死了,弟媳也改了嫁。”

    “那中午去那里吃饭,夜里又在哪儿住宿呢?”冬梅微笑着问。

    石蕴玉想了想道:“还是去我们村一个亲戚那里吃呗!有点事要办呢!下午吃了饭就回去,公司很忙。”

    “什么,下午就要回去?”冬梅吃了一惊,不知怎么鼻子一酸,眼泪差一点掉下来。

    看见冬梅的情不能自禁的样子,石蕴玉偷偷笑了。

    知道受了骗,冬梅也笑了:“这么大的人了还撒谎,小的时候肯定挨了许多揍,等白了胡子人家就叫你老屁虫儿!”

    “老屁虫儿也罢,蛐蛐虫儿也罢,中午没地方吃饭,晚上总不能露天里过夜吧?不回去难道还去草堆里睡呢?”石蕴玉狡黠地笑着。

    冬梅脸微微一红,低声道:“谁说不管饭,让你睡草堆了!”

    夏天的夜闷热而短暂。幸好冬梅的家座落在一处较高的地方,蚊虫较少。

    吃完了饭,石蕴玉看见了北边桌子上的那块老木壳彩电。他走过去,用手轻轻摸了一下,感觉遇到了老朋友一般亲切。

    冬梅把它给擦的亮亮地,没有褪一点色,依旧闪着华贵迷人的光泽。

    冬梅打开窗,让凉凉的南风吹进来。她说,这么多年,自己从未在夜中开过窗,即使是这炎热的夏天里。因为推开窗,能见到许多人家的水泥平房。

    常常从窗里看别人家里大人孩子,聚在一起说说笑笑,那怕是吵吵闹闹,自己都十分羡慕,也觉得幸福得不得了有时,自己病了躺在炕上孤零零地,想想连个嘘寒问暖说个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就藏在被窝中偷偷地哭。一年四季的劳累疲惫就不必说了。

    她曾想,若有来生,就是变牛做马,当鸡成猫也不投生女人

    说这些的时候,冬梅伏在石蕴玉的怀中哭得泪流满面,哀哀不已。仿佛这么多年受的苦楚与委曲,都要在这个宽阔的男人怀中一下子释放出来。

    石蕴玉轻轻抱住她,对在她耳边悄悄说道:“不经风雨难得彩虹,人生常常就是这样。而今一切苦难都过去了,咱们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吧!咱们永远都在一起。”

    冬梅点点头,石蕴玉给她擦干脸上的泪痕,学着她的语调道:“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小时候肯定挨了许多板子,等白了胡子人家就叫你鼻涕虫儿!”

    冬梅被他的鹦鹉学舌逗笑了,她紧紧靠着他,她觉得这个男人是一座山。

    她与他说起了那天给送彩电的故事,说起了他走后自己做的一堆奇怪的梦。石蕴玉说:“你那时的心思我知道,怪不得你,有时感情这东西谁也说不清。不过欠人东西迟早要还,这是个真理。”

    冬梅说:“欠你什么了?”

    石蕴玉说:“那彩电,你不是说等有了钱就还吗?”

    冬梅笑道:“忘记说过什么了,要钱没有,不如将彩电再搬回去呗!”

    石蕴玉道:“放赖不行,没钱想其它办法呗!”

    夜,极静。白天吵杂的一切都归于虚无而宁静,只有一轮新月慢慢爬上了中天。

    没有云彩,如水的月光把山村里的一草一木,变成了一首朦胧的山水诗。

本站推荐:穿越成反派要如何活命凤帝九倾重生最强女帝嫡女归读心医妃唐可心赵洞庭颖儿明天下神医傻妃:腹黑鬼王爆萌妃军火妖妃娘娘嫁到:陛下,好生伺候!

崔炳章文集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墨坛文学只为原作者崔炳章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崔炳章并收藏崔炳章文集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