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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楼韵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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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楼在家乡很常见。

    水楼不似江南的吊脚楼,更不是水城威尼斯的楼,甚至算不上真正的水中楼。把它叫水楼,是因为夏时有水漫入楼下,水流楼下,楼凌水屹立,便成水楼。

    在乡间河圩,于堤岸内侧竖几柱石墩,浇一方水泥板,便可建成一座简易小楼。每到入夏,河水游堤而上,漫到楼下,浸上石墩。乡间的孩童大抵没多少去处可玩,唯独这时,却可以尽情乐上一阵子。

    黎明,天刚蒙蒙亮,早起的村妇挎篮担桶下河浣衣,孩童们也跟着。到了水楼底,照例拿出一根竹竿,竹竿有长有短,有青有枯,不在乎的。取一根尼纶线,白色的,打个活结,拴上竿稍,怕脱,扯紧。乡村家庭除以捕鱼养家的少有尼纶线。所以,百般央求不到,只得取母亲纳鞋底的白麻线,虽粗些,可对于他们的天真心来说,却也无所谓的。孩童们钓的多是虾米,所以鱼钩通常是用不着的,一则麻烦,二怕减少数量。通常只挖几条蚯蚓,系在线上。为了多钓,有的孩童在一根线上同时系几条蚯蚓。蚯蚓要活蹦乱跳的,据有经验的里手说,蚯蚓越活,在水底动得越厉害,就越能吸引虾米和傻傻的楞头青,勾起吃食的欲望。

    水楼下大多遗留着建筑时的石头,孩童们把系着蚯蚓的钓线伸进石缝间。清清的水里,蚯蚓兀自扭动着肥肥的身躯。一会儿,几只觅食的虾米寻踪游来,开头弓着头,瑟瑟缩缩的,后来便放开了胆,争先恐后地抢。看蚯蚓衔住了,一提竿,鲜活的虾米便提上岸来。有时,三条蚯蚓全咬住了,提上来时,六只虾米一齐蹦跳,惹来孩童们一声声欢呼。薄暮时分,暑气即退未尽,水楼更是乐土。孩童们三五成群来到水楼底下,撸下小裤衩,走进河里嬉水。孩童们戏水,大抵有三种。一种自由嬉戏;一种只在岸边嬉;还有一种不会水,只能站在岸边看。自由嬉戏的大多要借助浮水的器具,要么是家里的空塑料水壶,要么是废弃的汽车内胎。说自由,并非全自由,即便趴在浮水器,顶多也只敢在离岸两三丈的地方来回划动。没有浮水器具的只能在岸边玩,却也能找到自己的乐趣。扳紧水边一块凸出的石头,仰着头,拿两只小脚一前一后跺水。水浑了,还直翻腾黄泥,不管不顾,依旧起劲地跺。

    有时,跺着跺着,那光溜溜的小屁股便露出来了,经落日映衬,幽幽地闪着黑色的光。大人们在岸边取笑,不知晓,以为是在叫好,便咧开两瓣嘴,冲岸边傻傻地笑。最可怜惜的是站在岸边看的。好容易得到父母同意,却不会,只能站在岸边巴巴的瞅。小手指伸进嘴里,吮着,眼睛不眨地盯着嬉水的伙伴。鼻涕偷偷溜出来了,一吸,硬生生缩它回去,又出来了,伸出手背一揩,细细的鼻涕在鼻唇间扩散开来,伸舌头一舔,咸咸的,然而那眼神始终不曾改变,依旧如鹰觅食般盯着伙伴嬉水。

    大姐的水楼不大,只一层,却颇有味道。

    拂晓,隆隆的马达打破清晨的祥静。河面,大小船只来来往往,穿梭如织。一只机帆船斜斜穿来。木体,乌篷,很似古时江南水乡的渔船。船头立一渔妇,拿木梳梳头,头发很长,披散着。梳齿落处,风又撩开,长长的黑发散在空中,丝丝缕缕,飘飘逸逸。情景似艳阳天里的镜头,艳阳高照,木船在荷塘里泛行。也像九九女儿红唱的“摇起那乌篷船”

    约十点,和姐夫一起下河收鱼网。

    楼底,木船横横地泊着,两支橹成八字形别在船头。从水楼上面看,木船,河面,对岸渡头,很有点孤舟野渡的味道。拔出船栓,提橹轻碰河岸,用力一点,船便如脱弦利箭倒着向宽宽的河面开去。

    前几天颇热,因为热,所以躁,慌慌得的不知该把自己怎么办才好,像在心里塞着一团乱草。今天却不同,酷热难当自是没有,连太阳都躲起来了。天空灰白灰白,偶有几朵黑云浮光掠影般飘过。有些风,习习的,吹在河面皱起片片鱼鳞样波纹。涌在船头船舷,轻轻的,虽没有“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气势,却像情人喁喁细语,柔柔的,绵绵的。

    荡开双橹,穿船很快行进着。迎着风,水便在船两侧哗哗地响。忽地想起崔颢的长干行: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渔家女在江上行船,遇到同在行船的男子,想停船上前搭话,却有点抹不开矜持,于是加一句,我和你恐怕是同乡吧。水乡渔家女的羞涩情态跃然纸上。所不同的,她在长江,我在昌江,她捕鱼,我收网。然而却是大可不必成为关系的,情韵相通,纵使时空横亘,又有何妨。

    转眼间,船就靠近了鱼漂,俯身捞起,抓在手中,把那尼纶线一圈圈缠在上面,便露出了网。这是小网,网眼不大,只用来卡些小鱼,诸如小鲫鱼之类。捏住网端,沿网线一段段扯,鱼便露出水来。死的,瞪着豆粒大的眼睛,直直挺着;活的,犹自活蹦乱跳。船缓缓地荡,网一段段地收。

    这时下起了雨。先是两三点,打在水面上,激开微微一圈波纹,落在身上,冰凉得全身一激灵,接着就很凉爽,惬意,就像大伏天的中午喝一杯冰镇啤酒,仿佛多日的燥热全部驱除。雨点多起来了,却不大,连成一片,密密地织在水上,那河面便笼着一层薄烟,迷迷幻幻,却疑是在人间还是仙境。风也凑热闹似的大起来了,呼呼的,吹得那浪涛一波一波的,像泼妇,狠命地撕咬船舷,先时那缠绵缱绻,全跑九霄云外去了。

    所幸,网终于收完,遂掉头摆船,摇摇晃晃径朝水楼划去。

    午后,雨住风停,太阳照常升起。

    入夜,躺在楼顶纳凉。天上,月淡星疏,河面,薄烟笼水,迷离朦胧。有人家的狗叫,汪汪声很重,撞破夜的宁谧,碎裂的声音吵醒了蛐蛐,便叫,却也只浅吟低唱,溶进茫茫的夜里,若隐若约,如一粒小石子投入淼淼湖水,只荡开几丝淡淡的涟漪。青蛙也不甘寂寞了,远处“呱”一声,飘飘忽忽,近处便应和。先是两三声,接着连成一片,一起鼓噪起来。霎时间,聒噪声渗进夜的每个角落,盖住了所有声音。

    忙碌了一整天的农人,这时还不曾睡觉。扛上竹床竹椅,拿来凉席垫被,三三两两坐一起侃。汉子们点上卷烟,摇着蒲扇说收成,谁家五亩田打了多少稻子,谁家三亩地下了多少西瓜;婆娘们坐旁边喂奶,多了说电视。一个说那家伙真坏,一个说那后生真标致,白白净净的,然后,一起嘻哈起来,然后招来汉子们一顿白眼。说顺心了,汉子们叫,婆娘们笑,惹醒了婴儿,便哭。粗粗的叫声掺杂尖尖的笑声,和着嫩嫩的啼声揉进杂杂的电视声,便零零乱乱的。

    月儿升得更高了,夜也愈渐深沉。汉子们沉进了香甜的梦里,粗重的呼噜间或传进耳膜。水楼底,微波轻吻石墩,喃喃呓语,如泣如诉。

    宁静的水楼,怕是又在酝酿明日的景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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